阿玛兰妲——以前的孤独

百年孤独中阿玛兰妲的全部片段。

Preface

阿玛兰旭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和丽贝卡一样,她所表现的行为可能就是孤独吧。另外我之前一直把阿玛兰妲认成阿玛兰旭了……

我之前和阿玛兰妲的内核大概是一样的吧,这也就是说我现在慢慢不这样了。

阿玛兰妲

阿玛兰妲出生

  一月里一个星期四的凌晨两点,阿玛兰妲出生了。在其他人进入房间之前,乌尔苏拉先把她浑身上下细细检查了一遍。她又轻又湿像条蜥蜴,不过身体所有部位都属于人类无疑。

阿玛兰妲童年时期

  乌尔苏拉出去打听吉卜赛人是从哪里走的,按照别人的指引边走边问,相信还来得及追上。她离村子越来越远,等发觉时已经走出太远,便索性不再回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直到晚上八点听到小阿玛兰妲哭得声音沙哑,把材料留在粪床上加热,过去一看才发现妻子失踪了。几小时后他聚集起一支整装待发的队伍,把阿玛兰妲托付给一位自愿喂奶的妇女,随后上路四处追寻乌尔苏拉的踪迹。奥雷里亚诺也跟了去。黎明时分,几个操着陌生语言的土著渔夫打着手势告诉他们,不曾见到有人经过。徒劳寻索三天之后,他们回了村。

  此后几个星期,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陷入沮丧当中。他担负起母亲的职责照料小阿玛兰妲,给她洗澡换衣服,一天四次送去哺乳,晚上甚至为她唱起乌尔苏拉从来不会唱的摇篮曲。
(母亲乌尔苏拉去找何塞阿尔卡迪奥了)

  时间使一切恢复了原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儿子不知从何时起又回到了实验室,他们抖落尘埃,点起炉灶,拾起已经在粪床上沉睡了数月的材料,又一次耐心地操作起来。连躺在柳条小筐里的阿玛兰妲,也好奇地观看父兄在水银蒸气弥漫的小屋里入神地工作。架子上被遗忘多日的一个空瓶忽然重得挪不动。工作台上的一锅水未经加热便沸腾了半个小时,直到完全蒸发。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儿子看着这一切又恐惧又欢喜,他们无法解释,只是将其视作新材料要诞生的预兆。一天阿玛兰妲的小筐自行移动起来,在房间里兜了个圈。奥雷里亚诺大吃一惊,连忙去拦下它。做父亲的却没有惊慌,他把小筐放回去,固定在桌腿上,坚信期待已久的事情即将发生。就在那时,奥雷里亚诺听见他说:      “就算你不敬畏上帝,也该敬畏金属。”

  …………

  奥雷里亚诺却用钱买来盐酸配制王水,还把钥匙镀了层金。不过他的古怪之处与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相比又算不得什么,那两个孩子早就开始换牙,却依然整天跟在印第安女人后面,顽固地不肯说卡斯蒂利亚语而只说瓜希拉土语。“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乌尔苏拉对丈夫说,“有发疯的父母就有发疯的儿女。”正当她哀叹自己命不好,认定儿女们的怪癖与猪尾巴同样可怕时,奥雷里亚诺眼神定定地望着她,令她感到一阵茫然。

  “有人要来了。”他说。
  (没错,丽贝卡来了,这里接丽贝卡那里了)

  …………

  乌尔苏拉知道后,在药物治疗之外又加上了皮带抽打。永远无从确知,究竟是大黄或毒打,还是二者一起最终发挥了效用,总之几个星期后丽贝卡显出康复的迹象。她加入到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的游戏中,他们把她当姐姐看待。她胃口颇佳,刀叉也用得不错。不久家人又发现她的卡斯蒂利亚语说得和印第安土语一样流利,手头活计也干得出色,还会哼唱音乐钟奏出的华尔兹舞曲,配上滑稽的自编歌词。大家很快就接纳她为家庭新成员。她和乌尔苏拉最亲,连乌尔苏拉的亲生儿女都比不上。她管阿玛兰妲和阿尔卡蒂奥叫小妹妹小弟弟,称奥雷里亚诺为叔叔,呼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爷爷。于是,她和其他家人一样名正言顺地用上了丽贝卡·布恩迪亚的姓名,那也是她一生用过的唯一姓名,直到去世从未玷污。(这里第一人称是丽贝卡)   

阿玛兰妲与皮埃特罗·克雷斯皮

  在这个古怪的家里,乌尔苏拉尽力保持正常,她扩大了糖果小动物生意,整夜不歇地开着烤炉,产出一篮篮面包以及品种丰富的布丁、蛋白酥和小饼干,几个小时内就在通往大泽区的小路上全部售出。明明已到可以安享生活的岁数,她反倒越来越活跃。她一直忙于自己兴隆的事业,一天下午,当印第安女人帮她往面团里加糖,她无意中向院子望去,竟看见两位陌生的美丽少女在暮色中绣花。那是丽贝卡和阿玛兰妲。她们为外祖母严格守孝三年,那时刚刚脱去孝服,鲜艳的衣裳仿佛使她们在世上获得了新的地位。谁也不曾想到,丽贝卡会是两人中更漂亮的那个。她面容白皙明净,眼睛大而沉静,一双有魔力的手仿佛在将无形的丝线绣成花样。年龄小些的阿玛兰妲虽然魅力稍逊,但遗传了过世外祖母自然的气质和内心的高傲。

  …………

  (人多了,修了新家)
   雪白如鸽子的新家落成时,举办了一场庆祝舞会。乌尔苏拉是在那天下午发现丽贝卡和阿玛兰妲已出落成婷婷少女的一刻萌生这个想法的,甚至可以说,扩建计划的主要目的正是为了让姑娘们有一处体面的地方接待访客。为了完美无缺地实现这一愿望,她在扩建进程中像苦役犯一般劳作,在竣工前就已订购了昂贵的装饰品和生活用具,还添置了一样必将震惊全镇、引发年轻人欢呼的神奇发明——自动钢琴。钢琴分部件装箱运来,一同到货的还有维也纳的家具,波希米亚的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的餐具,荷兰的桌布,以及各式各样的灯具,烛台、花瓶、帷幔和壁毯。进口公司自费派来一名意大利技师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负责安装和调试自动钢琴,指导顾客使用,并教授如何伴着印满六卷纸带①【注①自动钢琴上用于控制琴键的穿孔纸带。】的时兴乐曲跳舞。

   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是个金发的年轻人,马孔多的居民还从未见过这样英俊又有教养的男子。他非常注重仪表,酷暑天气仍身着花缎紧身马甲和厚厚的深色呢料上装。他出于礼貌与主人保持适当距离,好几个星期关在客厅里汗流浃背地工作,心无旁骛的状态足可与金银器作坊里的奥雷里亚诺媲美。一天上午,他没有开门,也没有招呼任何人来见证奇迹,就在自动钢琴上装好第一卷纸带,于是烦人的捶打声和板条持续的轰鸣戛然而止,只有明净谐和的乐声开始荡漾。所有人都赶到了客厅。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大吃一惊,倒不是因为优美的旋律,而是因为自动钢琴琴键的自行弹奏。他立刻把梅尔基亚德斯的照相机架设在客厅里,期望能够拍到那看不见的演奏者。那天意大利人和他们共进午餐。这个天使般的男子未戴戒指的苍白手指使用起刀叉来如行云流水,令负责斟酒上菜的丽贝卡和阿玛兰妲惊诧不已,在客厅旁的起居室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教她们跳舞。他用节拍器打着拍子指导舞步,但不触及她们的身体。这一切都受到乌尔苏拉礼貌的监视,她在女儿们上课的过程中一刻不曾离开房间。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这些日子脚踏舞鞋,身穿富于弹性又极其贴身的舞蹈长裤。“你用不着这么担心,”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妻子说,“这人是个娘娘腔。”但她不肯放松警惕,直到课程结束,意大利人离开马孔多才罢休。接着他们开始筹备舞会。乌尔苏拉开列出一张经过严格筛选的宾客名单,入选的都是村庄创建者的后代——除去庇拉尔·特尔内拉一家不算,那女人又生了两个父亲不明的孩子。实际上这是门第之选,只不过以友情作为选择标准。那些入选者早在背井离乡创建马孔多之前就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家的常客,而且他们的儿孙也是跟奥雷里亚诺和阿尔卡蒂奥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的女儿则是唯一可以来家里与丽贝卡和阿玛兰妲一同绣花的姐妹。

   …………

   皮埃特罗·克雷斯皮重新把自动钢琴组装起来。丽贝卡和阿玛兰妲帮他理顺琴弦,听到那颠倒的华尔兹乐曲时跟他一起连连大笑。见他那样可亲又可靠,乌尔苏拉便取消了监视。在他告别的前夜,家里用修复的自动钢琴临时举行了一场舞会,他和丽贝卡联袂表演了一场美妙的现代舞。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的舞姿舞技也并不逊色。但表演被迫中断,挤在门口围观人群中的庇拉尔·特尔内拉和另外一个女人又撕又咬打了起来,只因后者胆敢妄言年轻的阿尔卡蒂奥长着女人的屁股。将近午夜时分,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满怀感情地发表了简短致辞,并许诺会很快回来。丽贝卡一直送他到门口,随即关闭家门,熄灭灯火,她回到自己房间里恸哭起来。那是一种难以安慰的哭泣,持续了好几天,连阿玛兰妲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她的守口如瓶并不奇怪。她虽然表面热情坦诚,实际秉性孤僻,从不敞开心扉。她已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身材修长结实,但仍旧喜欢坐在那把和她一起到来的小木头摇椅上,那椅子加固过多次,扶手已经不见了。没人留意她到了这个年龄还是喜欢吸吮手指,她一有机会便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并养成了面朝墙壁睡觉的习惯。雨天的下午,她和女友们待在秋海棠长廊里刺绣,每当看到潮湿的土层和蚯蚓在花园里堆起的小丘,她常常会从交谈中走神,怀念的泪水带着咸味涌上舌尖。她一开始哭泣,当年那些被橘汁和大黄压服的秘密嗜好顿时化为无法抑制的渴望爆发。她又开始吃土。第一次几乎是出于好奇,她确信那糟糕的味道将是摆脱诱惑的最佳药方。她果然无法忍受泥土在嘴里的感觉,但她没有放弃,而是受制于不断增强的渴望,渐渐恢复了旧日的胃口,恢复了对原生矿物的喜爱以及原始食物带来的满足。她将一把把泥土藏进口袋,一边传授女友们最繁难的针法,谈论其他不值得自己为之吃下石灰墙皮的男人,一边趁人不注意一点点吃掉,心中涌起既幸福又愤怒的迷乱感觉。这一把把泥土使那唯一值得她自卑自贱的男人不再遥远也更加真切,仿佛从他脚上精巧的漆皮靴在世界另一处所踏的土地传来矿物的味道,她从中品出了他鲜血的重量和温度,这感觉在她口中猛烈烧灼,在她心里留下安慰。一天下午,安帕萝·摩斯科特无缘无故请求参观新家。阿玛兰妲和丽贝卡对这突如其来的到访不明所以,礼貌而生硬地接待了她。她们向她展示扩建后的家宅,请她听自动钢琴的演奏,为她端上橘子水和小饼干。安帕萝给她们上了一课,诸如什么是端庄大方,什么是仪态可亲,什么是举止得体,给在场不过短短一会儿的乌尔苏拉留下了深刻印象。两小时后,谈话渐渐无味,安帕萝趁阿玛兰妲分神的瞬间将一封信塞给丽贝卡。她只来得及看见“可敬的丽贝卡·布恩迪亚小姐”字样,与自动钢琴说明书上的字体同样工整,以同样的绿色墨水写就,使用同样的绮丽措辞。她立刻用指尖将信折起藏进胸衣,望着安帕萝·摩斯科特的眼神中充满无尽感激,还有结下生死之盟的无声承诺。

   …………

   她做到了。只是时机不对,因为家里已经失去往日的平静。(她指庇拉尔,这里不重要,为了连贯加上)丽贝卡那般喊叫已经无法保守秘密,阿玛兰妲发现了她的痴恋后开始发烧。她也在为没有回应的爱情而饱受折磨。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写下一封封狂热的信,以摆脱没有希望的激情带来的折磨,然后把信深藏在衣箱内。乌尔苏拉同时照顾两个病人,几乎忙不过来。她费尽心机长时间询问,也没能问出阿玛兰妲委靡的缘由。最终,她又灵机一动,撬开衣箱,便发现了用玫瑰色丝带系好的信,信内塞满新鲜的百合花瓣,信上泪痕未干,封封都写给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但从未寄出。乌尔苏拉眼含愤怒的泪水,诅咒自己动念购买自动钢琴的那个时刻,并取消了刺绣课程,下令进入没有死人的丧期,直到女儿们死心断念为止。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已经改变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最初的看法,十分欣赏他对音乐器械的灵活掌握,于是试图干预,却无济于事。庇拉尔·特尔内拉告诉奥雷里亚诺,蕾梅黛丝已经作好结婚的准备,他意识到这个消息会给父母带来新的痛苦。但他还是选择面对现实。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被郑重其事地请到客厅,漠然听着儿子的宣告。但听到那未婚妻的名字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气红了脸。“爱情是瘟疫!”他咆哮着,“有那么多漂亮又正派的女孩,你偏偏要娶敌人的女儿。”乌尔苏拉却赞成儿子的选择。她坦承自己对摩斯科特家七姐妹的好感,说她们漂亮、能干、端庄又有教养,称赞儿子有眼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面对妻子的热情让了步,但提出一个条件:作为交换,丽贝卡要嫁给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乌尔苏拉等到能腾出时间时,会带阿玛兰妲去省城观光,让她多和外人接触以淡忘自己的失落。丽贝卡听到这个结果,立时恢复了健康,给未婚夫写了一封欢喜万分的信,经父母过目后亲自送到邮局投递。阿玛兰妲假意接受了这一决定,渐渐退了烧,但在心中暗暗发誓,丽贝卡想要结婚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跨过去。

   …………

   (梅尔基亚德斯死了)
   他们将他葬在为公墓预留的空地中央,筑起一座坟墓,墓碑上铭刻着他们对他的唯一所知:梅尔基亚德斯。他们为他守灵九个夜晚。大家聚在庭院里喝咖啡、讲笑话、玩纸牌,阿玛兰妲趁着这混乱找到一个机会向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表白自己的爱情,后者几个星期前刚与丽贝卡正式订下婚约,并且开办了一家乐器和发条玩具店,就在当年阿拉伯人常常流连并用廉价的小玩意儿交换金刚鹦鹉的地方,也就是人们口中的土耳其人大街。意大利人那一头闪亮的鬈发常引得女人们情不自禁地赞叹,他觉得阿玛兰妲不过是个任性的小姑娘,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我有个弟弟,”他对她说,“他很快会来店里给我帮忙。”

  阿玛兰妲感到受了侮辱,带着刻骨的怨恨告诉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她下定决心要阻止姐姐的婚礼,就算横尸门前也在所不惜。意大利人对如此骇人的威胁大感震惊,忍不住告诉了丽贝卡。于是,因乌尔苏拉的繁忙一再推迟的旅行,在不到一个星期内就安排妥当。

  阿玛兰妲没有反对,但在与丽贝卡吻别的一刻,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你别做梦了。就算把我赶到天边,我也能想办法让你结不成婚,哪怕要杀了你也不在乎。”

  乌尔苏拉的离开,以及梅尔基亚德斯无形的存在——他继续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游荡——使家里显得分外空旷。丽贝卡接管了日常家务,印第安女人负责照管面包房。每到傍晚,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就在一阵薰衣草的香风中到来,总带上一件玩具做礼物,他的未婚妻则在客厅里接待他,并敞开所有门窗以免引起风言风语。这种谨慎不免显得多余,因为意大利人已充分表明他的正派可靠,他甚至连姑娘的手都没有碰过,尽管她年内就将成为他的妻子。这样的来访很快使家里摆满了神奇的玩具。上了弦就能翩翩起舞的跳舞女郎,八音盒,奔跑的马儿,耍杂技的猴子,敲鼓的小丑,各种令人惊异的机械动物,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带来的这些玩具驱散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心头悼念梅尔基亚德斯去世的悲痛,他又回到了过去那个钻研炼金术的时期。他生活在满是开膛破肚的动物、大卸八块的机件的天堂里,试图利用钟摆原理设计一套永动系统,使这些玩具趋于完善。

  …………

  只有丽贝卡受了阿玛兰妲的威胁一直闷闷不乐。她了解妹妹的性格,了解她的高傲,因她刻毒的怨恨而担惊受怕。她连续几个小时躲在浴室里吸吮手指,竭尽全力抗拒吃土的诱惑。为了摆脱心头的忧虑,她请庇拉尔·特尔内拉为自己推算未来。说了些模棱两可的套话之后,庇拉尔·特尔内拉给出了预言:

  “只有等你父母入士为安,你才会幸福。”

  丽贝卡一阵颤抖。她记起好像在梦里,看见还是小女孩的自己走进家门,带着衣箱、小木头摇椅和一个口袋,而她一直不知道口袋里面装的什么。她记起一位秃顶的先生,他身着亚麻衣裳,领口别着一粒金扣,但与金杯国王①【66页①“金杯”(copa)与后文中的“金元”(oro)、“宝剑”(espada)都是西班牙纸牌中的花色,“国王”、“骑士”、“仆侍”分别为每种花色中的第十二、第十一、第十张牌。】毫无相似之处。她记起一位非常年轻美貌的女士,双手温和芬芳,与金元仆侍那双似乎患了风湿病的手相去甚远,那女士曾在她发间簪上鲜花,下午带她在一个绿色街巷的城镇中散步。

  “我不明白。”她说。

  庇拉尔·特尔内拉同样困惑。

  “我也不明白,但牌上就是这么说的。”

  丽贝卡被这解不开的谜团搅得忧心忡忡,便告诉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他责怪她竟然相信纸牌的预言,自己却在暗中翻遍衣柜和衣箱,挪开家具,掀起床板和地板,四处寻找那个骨殖袋。他想起自从房子扩建以后就再没见过,便偷偷找来那些泥瓦匠,其中一个承认,当时嫌那袋子碍事就把它砌在了夹壁里。他们耳朵贴在墙上四处侦听,听了好几天终于听到了低沉的咯啦咯啦声,于是凿开墙壁,发现骨殖仍完好无损地保存在袋中。当天他们便把骨殖安葬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茔里,就在梅尔基亚德斯的坟墓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回到家,心里卸下了如同对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的回忆一样的良心重负。经过厨房的时候,他吻了一下丽贝卡的额头。

  “别胡思乱想了,”他说,“你会幸福的。”

  …………

  (奥雷里亚诺和蕾梅黛丝结婚了)
  喧闹的庆典一直持续到星期一早上,其间唯一不幸的人是丽贝卡·布恩迪亚。这本该也是她的喜事。乌尔苏拉已同意在同一天为她举行婚礼,不料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星期五接到的一封信带来了他母亲病危的消息。婚礼推迟了。度埃特罗·克雷斯皮接到信后一个小时即起程前往省城,在路上错过了与母亲的相遇,他母亲星期六晚上准时抵达马孔多,并在奥雷里亚诺的婚礼上献唱了本是为自己儿子婚礼准备的悲伤咏叹调。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为了及时赶回自己的婚礼,一路跑瘫了五匹马,但当他星期天午夜时分赶到的时候,能做的只剩下打扫喜事的残烛余烬。从未查出究竟是谁写了那封信。在乌尔苏拉的拷问下,阿玛兰妲气得哭了起来,对着木匠们尚未拆除的祭坛赌咒发誓以证明自己的无辜。

  …………

  从那以后,神甫担心自己的信念会动摇,就不再去探望他,全心投入教堂的建造以加快进程。(他指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不重要)丽贝卡重新燃起了希望。她的未来全系于教堂的竣工,因为有个星期天尼卡诺尔神甫来家里吃午饭时,全家人都在席间谈论教堂建成后举行的宗教仪式将是何等庄重堂皇。“最幸运的人是丽贝卡。”阿玛兰妲说。丽贝卡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于是她带着天真的笑容解释:

   “因为你的婚礼将是教堂落成后举行的第一个仪式。”

  丽贝卡试图抢先作出评论。以现在的施工速度来看,教堂竣工起码要等十年。但尼卡诺尔神甫看法不同:鉴于信徒们捐赠日益慷慨,完全可以作出更乐观的估计。尽管丽贝卡暗暗生气,连饭都没有吃完,乌尔苏拉还是赞同阿玛兰妲的主意,并捐出一笔可观的款项以加速施工。尼卡诺尔神甫认为再有一笔相同数额的捐赠,教堂就能在三年内竣工。从此,丽贝卡不再和阿玛兰妲说话,确信她的用心并不像表面那样单纯无辜。“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在当晚的激烈争吵中阿玛兰妲回答道,“这三年我都用不着杀你了。”丽贝卡接受了挑战。

  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得知婚礼再次推迟,失望之极,但丽贝卡向他证明了自己的忠贞不渝。“等你准备好,咱们就私奔。”她对他说。然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并不是敢于冒险的人,他不像未婚妻那样性情冲动,视对承诺的尊重为不容挥霍的资本。于是丽贝卡采取了更大胆的举措。一阵神秘的风吹灭了客厅里的灯,乌尔苏拉随即发现这对情侣在黑暗中接吻。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窘迫地向她解释说这要归咎于新式煤油灯的质量问题,甚至帮她在客厅里安上了更可靠的照明设施。但又一次不知是灯油出了问题还是灯芯被阻断,乌尔苏拉发现丽贝卡坐在未婚夫的腿上。她不再接受任何借口。她把面包房托付给印第安女人比西塔西翁打理,亲自坐到摇椅上监视情侣的相会,免得那些在自己的青春年代就已过时的花招得逞。“可怜的妈妈,”丽贝卡看着乌尔苏拉在一旁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到死也要在这把摇椅上受罪。”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天天去察看施工,在过了三个月受监视的爱情生活后终于厌烦了缓慢的工程进度,决定自己出钱给尼卡诺尔神甫补足完工所需的资金。阿玛兰妲并没有慌张。她每天和女友们在长廊里绣花或做编织活计,一边聊天一边酝酿新的计策。她自以为最有效的一招,即取走丽贝卡将嫁衣收入卧室衣柜之前就放好的樟脑丸,却因为估算失误落了空。她是在离教堂完工不到两个月时采取的行动,但随着婚期临近丽贝卡迫不及待地要试穿嫁衣,比阿玛兰妲预计的时间提前了许多。丽贝卡打开衣柜,依次取下包装纸和护衬布,发现从锦缎礼服、织绣纱巾直到橘花头冠都被蛾子蛀成了粉末。她确信当初在包装里放过两把樟脑丸,但这一悲剧似乎纯粹出于偶然,她不敢责怪到阿玛兰妲身上。离婚礼已不到一个月,安帕萝·摩斯科特竟慨然答允在一个星期内为她做出一身新嫁衣。那个阴雨绵绵的中午,当安帕萝抱着一堆泡沫般的织物走进家门让丽贝卡最后一次试衣时,阿玛兰妲几乎要昏厥过去。她瞬间失声,一道冷汗沿脊背下流。漫长的数月里,她一直在恐惧的战栗中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她深信,如果最终找不到阻挠丽贝卡婚礼的办法,到了一切手段用尽的最后时刻,她不会缺乏下毒的胆量。那天下午,安帕萝以无穷无尽的耐心在丽贝卡周身上下别了千万枚别针,丽贝卡则裹在那甲胄般的缎料里热得透不过气来,与此同时,阿玛兰妲多次乱了针脚,扎了手指,但仍以可怕的冷静作出决定:日期定在婚礼前最后一个星期五,方式是在咖啡中加一剂鸦片酊。

  不料一个更大的障碍突然出现,并且无法挽救,迫使婚礼再次无限期延迟。婚期前一个星期,小蕾梅黛丝半夜醒来,内脏打嗝般撕裂,火热的汁液爆涌浸透全身。三天后她被自己的血毒死,一对双胞胎也横死腹中。阿玛兰妲受到良心的谴责。她曾切切祈求上帝,希望发生某种可怕的事情免得自己向丽贝卡下毒,因此对蕾梅黛丝的死怀有负罪感。那并不是她日夜祈祷所期盼的障碍。蕾梅黛丝为这个家带来了欢快气息。她和丈夫在作坊旁收拾出一间小屋,用刚刚告别的童年时代的娃娃和玩具装饰一新。她欢快的活力溢出房间四壁,像生机盎然的和风吹过秋海棠长廊。她从清晨便开始唱歌。她是唯一敢在丽贝卡与阿玛兰妲争吵时从中斡旋的人。

  …………

  乌尔苏拉吩咐关闭门窗守丧,如非绝对必要不许任何人出入。她还要求一年之内不得高声说话,并将一张蕾梅黛丝的银版照片摆在停放遗体守灵的地方,照片上斜系着一根黑色饰带,前面点起一盏长明灯。此后子孙们一直保持灯火不熄,他们面对着照片上这个身着百褶裙、脚踏白色小靴子、头系蝉翼纱蝴蝶结的小女孩却不免困惑,难以将其与曾祖母的标准像联系起来。阿玛兰妲担负起照顾奥雷里亚诺·何塞的职责。她当作儿子抚养的这个孩子,将会分担她的孤独,缓解她的内疚——由于她向上帝疯狂祈求,鸦片酊误落在蕾梅黛丝的咖啡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戴着系了黑纱的帽子轻手轻脚走进家门,与一袭黑衣长袖及手、心中仿佛暗暗淌血的丽贝卡默默相会。此时此刻连重议婚期的念头也会被视为大不敬,恋人关系就此永远停滞不前,沦为无人再去理会的倦怠爱情,仿佛昔日为了亲吻而熄灭灯火的情侣已被抛弃,屈从于死神的淫威。方向迷失,希望破灭,丽贝卡又开始吃土。

  居丧多日后十字绣活动已经恢复,一天下午两点,酷热的死寂中突然有人推开大门。房柱震颤不已,长廊里刺绣的阿玛兰妲及其女友,卧室里吸吮手指的丽贝卡,厨房里的乌尔苏拉,作坊里的奥雷里亚诺,甚至栗树下孤零零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都感到房子在大地的震动中摇摇欲坠。来人是一个身材过人的大汉。他粗壮的胸背几乎挤不进门。他野牛似的脖子上挂着救难圣母像,双臂和胸前覆满神秘的刺青,右手腕上紧紧缠着“十字架婴孩”①【注①“十字架婴孩”(ni?os-en-cruz),带有浓厚巫术色彩的护身符,未必与圣婴(el Ni?o)有关,据说贴身携带并以自身鲜血饲喂后能令主人力大无穷,刀枪不入。】护符铜手链。他的身体经风吹日晒变成棕褐色,短发竖起好像骡子的鬃毛,下颌坚毅,眼神悲伤。他的腰带比马肚带宽两倍,靴子带护腿和马刺,靴跟钉了铁掌,走到哪里都给人以地震般的战栗感。他拎着几个破旧的褡裢穿过客厅和起居室,像一阵风暴般出现在秋海棠长廊,惊得阿玛兰妲和女友们一动不动,绣花针停在空中。“嗨。”他用疲倦的声音说道,随手将褡裢往缝纫桌上一丢,径直走向家中深处。“嗨。”他向丽贝卡打了个招呼,她看着他从自己卧室门前经过,吓得呆了。
  (后面的事都知道了……在丽贝卡里面)

  …………

  三天后,他们在五点钟的弥撒上结为夫妇(丽贝卡与“前面回来的人”)。何塞·阿尔卡蒂奥前一天去了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商店,看见他正在给学生上古弦琴课,但并没有把他叫到一边回避学生。“我要和丽贝卡结婚了。”他说。皮埃特罗·克雷斯皮顿时脸色煞白,把琴交给学生,宣布课程结束。等到堆满乐器和上弦玩具的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说:

  “她是您的妹妹。”

  “我无所谓。”何塞·阿尔卡蒂奥回答。

  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用散发出薰衣草气味的手帕擦了擦额头。

  “这违背天理,”他解释道,“另外,法律也不允许。”

  何塞·阿尔卡蒂奥失去了耐性,倒不是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所讲的道理,而是他那副苍白的脸色更让人恼火。

  “去他的天理,”他说,“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不要再费心去问丽贝卡什么。”

  但当看到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眼眶湿润,他粗暴的态度软了下来。

  “好吧,”他换了一副腔调,“如果您真喜欢我们家,那还有阿玛兰妲呢。”

  尼卡诺尔神甫在星期天的讲道中申明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不是兄妹。乌尔苏拉视此事为不可想象的失礼,永远不肯原谅。当他们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她禁止这对新人再迈进家门。对她来说,他们就等于死了一样。因此他们到公墓对面租了一间小屋,屋里唯一的家具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的吊床。新婚之夜一只蝎子钻进拖鞋蜇了丽贝卡的脚,她的舌头为此都麻痹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度过一个惊世骇俗的蜜月。邻居们因惊醒整个街区的叫声而恐慌——每夜八次,连午睡时段也有三次——祈祷那种肆无忌惮的激情不要侵扰死人的安眠。

  奥雷里亚诺是唯一关心他们的人。他给他们买了一些家具,并送钱过去,直到何塞·阿尔卡蒂奥恢复常态,开始耕种与家中院子相邻的无主土地。阿玛兰妲却永远无法摆脱对丽贝卡的怨恨,尽管生活为她带来了超出梦想的满足:乌尔苏拉不知如何洗刷耻辱,她主动提出让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每个星期二仍来家中共进午餐,后者平和而不失尊严地战胜了挫折。出于对这一家人的尊敬,他在帽子上仍然系着黑纱,并很乐意亲近乌尔苏拉,为她带来异国礼物:葡萄牙沙丁鱼,土耳其玫瑰果酱,还有一次是一条精美的马尼拉大披巾。阿玛兰妲总是亲切殷勤地款待他。她揣测他的喜好,为他扯掉衬衫袖口的脱线,在他过生日时送上一打绣着他姓名缩写的手帕。每个星期二吃过午饭,她在长廊里绣花,他陪伴一旁,其乐融融。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而言,这个他一向当小女孩对待的姑娘不啻全新的发现。她虽然外表缺乏魅力,却拥有罕见的感受力,能体会世间万物的美好,还蕴含一种不为人知的柔情。一个星期二,发生了众人意料中早晚会发生的事: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向她求婚。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等耳边火热的红潮退去才开口,镇静的声音显出老成持重。

  “当然可以,克雷斯皮,”她回答,“但要等了解更深的时候。太着急总是不好。”

  …………

  阿玛兰妲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得到了乌尔苏拉的信任,友情日深,这一回她认为没有必要再监视他们的见面。这是一段暮色恋情。意大利人每天傍晚登门,扣眼里别着一枝栀子花,把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译给阿玛兰妲听。他们待在弥漫着牛至和玫瑰香气的长廊里,他朗读,而她编织袖口花边,对战争中的种种动乱和噩耗都毫不关心,直到不堪蚊子的烦扰才躲进客厅。阿玛兰妲的善解人意,以及不失分寸又包容一切的温柔,织起一幅无形的网罗把男友围在其中,他不得不用自己未戴戒指的苍白手指生生拨开,才能在八点时告辞离去。他们用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收到的意大利明信片做成一本精美的图册,里面的图画都是幽静园林中的恋人,配以中箭的红心和鸽子衔起的金色缎带。“我知道佛罗伦萨的这个公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边浏览明信片边说,“你一伸手,鸽子就落下来吃食。”有时看着一幅威尼斯的水彩画,思乡之情使运河中污泥和腐败水产的气味升华成了花朵的幽香。阿玛兰妲一时叹息,一时欢笑,幻想着第二故乡,在那里容貌俊美的男男女女说着孩童的语言,古老的城市昔日荣光不再,只剩下出没于瓦砾间的猫儿。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曾经穿过大洋上下寻索,曾经在丽贝卡冲动的纠缠中错生激情,最终找到了真爱。爱情的幸福带来了生意的兴隆。他的商店那时几乎占据了整个街区,堪称幻想的温床,里面有能以钟琴报时的佛罗伦萨钟楼仿制品,有索伦托的八音盒,有一开盖便奏起五音曲的中国香粉盒,以及一切所能想象的乐器和一切所能构想的上弦装置。他的弟弟布鲁诺·克雷斯皮负责商店的业务,因为他自己单单照管音乐学校就忙不过来。多亏了他那五光十色的玩物博览,土耳其人大街变成了一方和谐的绿洲,令人淡忘了阿尔卡蒂奥的种种专横和遥远的战争梦魇。乌尔苏拉恢复星期天弥撒的时候,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捐赠给教堂一架德国簧风琴,组织了一个儿童唱诗班,教他们唱格列高利圣诗,为尼卡诺尔神甫沉郁的仪式平添了几许亮丽色彩。没有人怀疑阿玛兰妲会是一位幸福的妻子。他们不刻意推进恋情,任凭心中的感情自然发展,最后只差定下婚期。他们没遇到什么阻碍。乌尔苏拉为当初反复推迟丽贝卡的婚期这一失误暗中自责不已,不愿重蹈覆辙增添懊悔。战争的戕害,奥雷里亚诺的远走,阿尔卡蒂奥的暴行,以及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的被逐,都令为蕾梅黛丝的服丧退居其次,不再那么严格。婚期在望,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暗示将收养奥雷里亚诺·何塞为长子,他一直待他以父亲般的亲切。一切都预示着阿玛兰妲将一帆风顺地走向幸福。然而与丽贝卡相反,她丝毫不显急切。一如染桌布、织绦带、绣孔雀那样,她耐心等待着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向内心的煎熬屈服。她盼望的时刻与十月不祥的阴雨一同到来。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拿过她膝上的绣筐,双手紧握她的手。“我不能再等了,”他对她说,“我们下个月就结婚。”阿玛兰妲触碰到他冰冷的双手时没有颤抖。她像只抓不住的小动物似的缩回手去,继续自己的活计。

  “别天真了,克雷斯皮,”她微笑着,“我死也不会和你结婚的。”

  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瞬时崩溃,他不顾羞耻地哭泣,绝望得几乎扭断手指,但无法令她改变主意。“别浪费时间了,”这便是阿玛兰妲的全部回应,“如果你真那么爱我,就请不要再进这个家。”乌尔苏拉觉得自己羞愧得要发疯。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百般哀求,卑躬屈膝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他在乌尔苏拉的怀里哭了一个下午,而她恨不得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对他的安慰。雨夜里常可见到他的身影,擎着一把绸伞在屋子附近游荡,期望看到阿玛兰妲卧室里的一点儿灯光。他的衣着打扮从未像那段时间那样考究。他那受难君王一般的庄严头颅,显出一种奇异的伟大风姿。他去哀求阿玛兰妲的女友,就是那些和她一同在长廊里刺绣的女郎,请她们从中说项。他抛下生意,整日待在店后写下狂热的短笺,连同花朵薄瓣与蝴蝶标本寄给阿玛兰妲,又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关在屋里无休无止地弹古弦琴。一天晚上,他唱了起来。马孔多在睡梦中惊醒,心神俱醉,那琴声不似这个世界所有,那饱含爱意的歌声也不会再现人间。一时间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看见镇上所有的灯火都亮了,唯独阿玛兰妲的窗前依旧黑暗。十一月二日,亡灵节,他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八音盒都在奏乐,所有的钟表都停在一个永恒的时刻。在这纷乱的合奏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双腕用剃刀割破,双手浸没在一盆安息香水里。

  乌尔苏拉决定在家中为他守灵。尼卡诺尔神甫反对举行宗教仪式,也不同意将他葬在公墓里。乌尔苏拉顶撞了他。“尽管您和我都理解不了,但这个男人是一位圣徒,”她说,“所以我要违背您的意思,把他安葬,就葬在梅尔基亚德斯的墓旁边。”她得到了整个镇子的支持,葬礼极其隆重。阿玛兰妲没有离开卧室,她在床上听见乌尔苏拉的哭声,涌进家中的人群的脚步声和低语声,然后是一片深沉的寂静,带有被践踏花朵的气味。很长一段时间,每到傍晚她依然会闻到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余香,但她还能克制住不至于陷入谵妄。乌尔苏拉抛弃了她。那天下午当阿玛兰妲走进厨房,把手伸到炉子的炭火中,她甚至没有抬头表示同情。阿玛兰妲在剧痛中失去了痛感,只闻到自己皮肉烧灼的焦味。这是治疗悔恨的一剂猛药。很多天来,她在家里的时候都把手浸在一个盛着蛋清的碗里。当烧伤痊愈时,那些蛋清似乎也使她心中的创伤愈合。这场悲剧为她留下的唯一外在痕迹便是裹在伤手上的黑纱,她到死也没摘下。

阿玛兰妲与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

  (补充: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是跟随家族第二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一起打仗的朋友)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不仅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最信任的人,还被乌尔苏拉当作家中的一员。他体质虚弱,性格腼腆,生来文质彬彬,却更适合打仗,不适合从政,他的政治顾问们毫不费力就将他绕进了理论迷宫。不过他还是在马孔多实现了奥雷里亚诺上校梦寐以求的乡土平安,后者希望可以在此安心打造小金鱼以终老。他住在父母家里,但每星期总有两三次到乌尔苏拉这里吃午饭。他开始教奥雷里亚诺·何塞使用火器,对他提前进行军事训练,还在征得乌尔苏拉的同意后带他去军营生活了几个月,使他成长为男子汉。多年以前,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几乎还是个孩子,就表白过对阿玛兰妲的爱意。她那时正沉浸在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单相思中,因而还嘲笑过他。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在等待。有一回他从狱中给阿玛兰妲捎来一张小纸条,请她在一打细棉布手帕上绣上自己父亲的名字缩写,还捎去了工钱。一个星期后,阿玛兰妲去监狱给他送那一打绣好的手帕,钱也还了他,两人谈了几个小时的往事。“等我出去就和你结婚。”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在告别时说道。阿玛兰妲笑了,但教孩子们读写的时候仍然想着他,希望为他寻回年轻时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燃起的激情。每个星期六是探监的日子,她都去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父母家,陪他们一同去监狱。其中一个星期六,乌尔苏拉看见她在厨房里等蛋糕出炉,要挑出最好的裹在专为此绣出的餐巾里。

  “嫁给他吧,”乌尔苏拉对她说,“你很难再找到像他这样的男人。”

  阿玛兰妲装出生气的样子。

  “我不需要追着男人嫁,”她回答,“我给赫里内勒多带蛋糕,是觉得他可怜,迟早会被枪毙。’   她本是随口一说,却赶上政府公开威胁,如果叛军不交出里奥阿查就要枪毙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探监被取消。阿玛兰妲关起门来痛哭,与当初蕾梅黛丝死时相仿的罪疚感折磨着她,仿佛是她出于无心的话语又一次引来死亡。母亲安慰她,让她相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有所举动制止枪决,并许诺一等战争结束就亲自把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给她带来。结果她提前兑现了承诺。当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以军政首领的显赫身份再次登门时,她像对待儿子一般接待他,百般恭维以取悦他,全心祈求以唤起他迎娶阿玛兰妲的初衷。她的祈求看来灵验了。每次吃过午饭,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都会留下,在秋海棠长廊里和阿玛兰妲下跳棋。乌尔苏拉给他们送上牛奶咖啡和蛋糕,并照顾好孩子,免得他们被打扰。阿玛兰妲在奋力重燃心中已被遗忘的青春激情的余烬。她无法忍受心头的焦虑,期盼着共进午餐的日子,期盼着下跳棋的午后。有这位勇士的陪伴时间流逝得飞快,他的名字带有怀旧色彩,他的手指移动棋子时的轻微颤抖不易觉察。但那天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再次提出结婚的请求时,她拒绝了。

  “我谁也不嫁,”她告诉他,“尤其不嫁给你。你太爱奥雷里亚诺才想跟我结婚,因为你没法跟他结婚。”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是个有耐性的人。“我会再提出来,”他说,“我迟早要说服你。”他继续登门造访。阿玛兰妲关在卧室里强忍悲声,捂住耳朵,免得听见那位追求者向乌尔苏拉谈论最新战况的声音。尽管心里无比渴望,她仍能克制着不出去见面。

  …………

阿玛兰妲与奥雷里亚诺·何塞

  (奥雷里亚诺·何塞是家族第二代奥雷里亚诺和庇拉尔的儿子)   阿玛兰妲坐在藤摇椅上,将手中活计搁在膝头,看着奥雷里亚诺·何塞往下巴上涂满泡沫,在皮条上刮着剃刀,准备平生第一次刮胡子。他试着把上唇棕黄的茸毛理成髭须时不慎割破皮肤,粉刺流出血来,而到最后他也没理成个样子,但这番艰苦的努力却让阿玛兰妲觉得自己从这时起便开始老了。

  “你和你这个年龄时的奥雷里亚诺一模一样,”她说,“你已经是大人了。”

  其实他早就是了,这可以追溯到已然遥远的一天,阿玛兰妲仍把他当作孩子,在浴室里当着他的面脱下衣服。自从庇拉尔·特尔内拉把孩子托付给她抚养,她一向这样做,已经习惯了。他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唯一注意到的是乳房间的深沟。他天真地问这是怎么了,阿玛兰妲装作用指尖在胸前掏挖的样子回答:“挖呀挖呀挖呀就成这样了。”后来,当她从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自杀事件中恢复,又和奥雷里亚诺·何塞一起洗澡,他已经不再注意那深沟,而注目于那紫色乳头和丰硕双峰,感到一阵奇怪的战栗。他继续观察,一点一点发现她隐秘处的神奇,窥看时感到皮肤上汗毛倒竖,就像她的皮肤碰到水时一样。很小的时候他就习惯天亮前离开自己的吊床睡到阿玛兰妲的床上,觉得和她在一起就不会惧怕黑暗。然而从意识到她的裸体那天起,驱使他钻进她蚊帐的不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对天明时感受她温暖呼吸的渴望。一天凌晨,就在阿玛兰妲拒绝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的那段日子,奥雷里亚诺·何塞在几近窒息中惊醒,感觉她的手指像滚烫的虫子在焦灼地向他的腹部蠕动。他装作熟睡未醒,调整姿势为她除去一切障碍,随即感到那只未缠黑纱的手宛如失明的软体动物在他饥渴的水藻间潜游。两人都装作不知道双方心知肚明的事实,都装作不知道对方已知情,自那天晚上起被一种不容侵犯的默契紧紧联结在一处。奥雷里亚诺·何塞不听到客厅里时钟午夜报时的华尔兹就无法安眠,而那位容颜开始枯萎的盛年处女没等到梦游人钻进蚊帐也一刻不得安宁。她亲手将他抚养大,未曾想到他有朝一日会成为宽慰自己孤独的良药。他们不仅赤身露体睡在一起,彼此爱抚到精疲力竭,还在家中各个角落互相追逐,随时随刻关在卧室里,沉浸于持久的兴奋中。他们差点儿被乌尔苏拉发现,那天下午她走进谷仓,正撞见他们准备接吻。“你很爱你姑妈?”她毫不知情地问奥雷里亚诺·何塞。他回答说是。“你做得对。”乌尔苏拉评判道,称好做面包的面粉就回了厨房。这一幕让阿玛兰妲从狂热中惊醒。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不是在和孩子玩亲嘴游戏,而是在挑动人过中年危险无望的情火,便决然断绝了关系。奥雷里亚诺·何塞那时快要完成军训,最终接受了现实,搬到军营去睡。每个星期六他都和士兵们去卡塔利诺的店里。他突如其来的孤独,早熟的青春,都在散发着残花味道的女人们身上得到了慰藉。他在黑暗中展开幻想,竭力将她们想象成阿玛兰妲。

  …………

  奥雷里亚诺·何塞从尼加拉瓜联邦派军队里开了小差,跑到一艘德国船上当水手,最后出现在家中的厨房里。他壮实如马,肤色黝黑,头发浓密,像个印第安人。他怀着秘密的目的回来,一心要和阿玛兰妲结婚。

  阿玛兰妲见他进来,没等他开口,便明白了他回来的原因。在饭桌上,他们不敢对视。但两个星期后,他当着乌尔苏拉的面盯着她的双眼说:“我一直在想你。”阿玛兰妲躲着他,竭力避免碰面的机会,尽量不与美人儿蕾梅黛丝分开。那天当侄子问她手上的黑纱要戴到什么时候,她脸红了,并因自己脸红而气恼,因为她觉得那问题在影射她的童贞。自从他回来后,她就闩上了卧室的门,但许多个夜晚过去,听着隔壁房间他那平稳的鼾声,她放松了警惕。在他归来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她察觉到他进了卧室。那一刻,她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逃走或叫喊,心头反而涌上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她感觉到他钻进蚊帐,就像他孩提时代常做的那样,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她意识到他寸丝不挂,不禁冷汗直流,牙齿咯咯打战。“你走,”她低声道,惊得喘不过气来,“不走我就喊了。”但奥雷里亚诺·何塞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他已经不再是怕黑的孩子,而是出自军营的猛兽。自那天晚上起,没有结果的无声战斗又开始了,每每持续到黎明。“我是你姑妈,”精疲力竭的阿玛兰妲低声道,“差不多就等于你母亲,这不光因为年纪,我还把你养大,就差没给你喂过奶。”奥雷里亚诺·何塞黎明时离开,第二天凌晨又回来,每次发现房门并未闩上就愈加兴奋。他没有一刻不想她。在那些被攻陷村镇的阴暗卧室里,特别是在那些最下贱的地方,找到她的影子;在伤员绷带上干涸血迹的味道中,觅见她的身形;在致命危险所激发的恐惧中,随时随地与她相遇。他曾经从她身边逃开,试图在记忆中将她抹去,为此不仅远走他方,还表现出被战友们归为莽撞的凶悍冒进。他越是在战争的粪坑里摔打她的形象,战争本身就越像阿玛兰妲。他就这样在流亡中忍受煎熬,寻求以自己的死亡来消灭她,直到听见有人讲起那个古老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和既是自己姑妈又是自己表姐的女人结婚,结果生出的儿子成了自己的祖父。

  “一个人能娶自己的姑妈吗?”他惊异地问。

  “不光可以娶姑妈,”一个士兵回答,“我们现在跟教士打这场仗,就是为了让人连亲娘都能娶。”   十五天后他开了小差。他发现阿玛兰妲比记忆中更憔悴,也更忧伤、更端庄;她岁月的航船正在绕过盛年的最后一个岬角,但在卧室的幽暗中她却显出从未有过的狂热,激烈的反抗也从未显得这样富于挑战。“你是头野兽。”受他追逼的阿玛兰妲说,“不能对一个可怜的姑妈干这种事,除非有教皇的特许。”奥雷里亚诺·何塞答应去罗马,答应膝行整个欧洲去亲吻教皇的鞋子,只要她肯放下悬着的吊桥。

  “不光是这个,”阿玛兰妲反驳道,“会生出猪尾巴孩子的。”

  奥雷里亚诺·何塞对一切道理都充耳不闻。

  “就算生出犰狳也不要紧。”他恳求道。

  一天凌晨,他再也无法压抑欲望和忍受痛苦,便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他找到一个乳房干瘪、亲切又廉价的女人,暂时平息了欲火。他试图对阿玛兰妲采取蔑视的态度,见到她在长廊里做缝纫活计,已经能将手摇式缝纫机应用自如时,一句话都不对她说。阿玛兰妲感觉卸去了重担,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想起了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为什么怀念下跳棋的午后,甚至渴望他成为卧室中的情人。奥雷里亚诺·何塞还不知道自己已丧失多少领地,一天晚上他无法再忍受伪装的漠然,又回到阿玛兰妲的房间。她以无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从此永远闩上了卧室的房门。

  …………

  “要出大事,”乌尔苏拉对奥雷里亚诺·何塞说,“下午六点以后不要上街。”这些劝告都归于徒然。奥雷里亚诺·何塞和当年的阿尔卡蒂奥一样,已经脱离她的怀抱。他回到家里,仿佛就可以不再为日常需要操心,这在他身上唤醒了伯父何塞·阿尔卡蒂奥那种放浪懒散的习性。他对阿玛兰妲的激情消逝得无影无踪。他四处游荡,打打台球,拈花惹草排解孤独,翻出各个角落里乌尔苏拉藏起又忘记的钱财。到后来他只为换衣服回家。“都一个样。”乌尔苏拉哀叹道,“一开始好好的,又听话又体面连只苍蝇都舍不得打,结果刚长出胡子就都变坏了。”

阿玛兰妲与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②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第一个感觉到战争的虚无。身为马孔多的军政首领,他每星期两次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互通电报。起初,这种通话决定着一场血肉战争的进程,那清晰的局势让他们任何时刻都能确认所处位置并预见未来走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虽然从未与人推心置腹,即使对最亲近的朋友也不例外,但那时尚保持着亲切的口吻,能让线路另一端的人辨认出来。很多次他都延长谈话超出预计,扯开话题拉起家常来。然而随着战事吃紧战火绵延,他的形象渐渐黯淡,消逝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代表他声音的点横越来越遥远模糊,汇聚组合而成的词语逐渐失去意义。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只是倾听,心中却感惶惑,觉得仿佛在和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通电。

  “明白,奥雷里亚诺,”他总是按下发报键这样作结,“自由党万岁!”

  他最终失去了与战争的一切关联。曾几何时一段真实的经历,一股青春年代不可抗拒的激情,如今对他而言已成为遥远的注脚:虚无而己。他在阿玛兰妲的缝纫间里找到了唯一的慰藉。他每天下午都去看她。他喜欢看着她的双手为细麻布上褶,美人儿蕾梅黛丝则在一旁摇着缝纫机的摇柄。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度过几个小时,享受彼此的陪伴。但当阿玛兰妲因他衷情不改而暗自欣喜的时候,他却猜不透她那无法捉摸的秘密思绪。刚听到他归来的消息,阿玛兰妲心中就无比焦灼。但当看见他混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卫队中进门,看见他被严酷的流亡生活折磨得脱了形,因岁月流逝和遭人遗忘而愈显衰老,因汗水和尘土而污秽不堪,左臂悬着绷带模样丑陋,甚至还闻到他散发出牲畜的气味,她险些因幻灭而晕倒。“上帝啊,”她想,“这可不是我盼的那个人。”但第二天他再次登门时,已经剃须沐浴,髭髯散发出薰衣草的香气,臂上染血的绷带也不见了。他给她带来一本散发着珍珠光泽的精装祈祷书。

  “男人真是奇怪,”她这样说,因为想不出别的话来,“反对教士打了一辈子仗,到头来还送人祈祷书。”

  从那以后,即使是战事最激烈的时日,他仍然每天下午来看她。有很多次美人儿蕾梅黛丝不在,他就负责转动缝纫机的摇柄。阿玛兰妲面对这个男人表现出的恒心、忠诚和温顺不知所措——他虽然大权在握,但总是将所有武器留在客厅,寸铁不带地走进缝纫间。四年间他多次求爱,她总能找到办法拒绝却不伤害他,因为她虽然不再爱他,却也离不开他。美人儿蕾梅黛丝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且被认为智力发育迟缓,却为这痴情感动,自愿帮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说项。阿玛兰妲突然间发现,自己一手抚养成人的小女孩刚刚步入花季,就已出落成马孔多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女子。她感到当年对丽贝卡的那种仇怨在心中苏醒,于是祈求上帝不要让自己走上极端盼望她死去,同时将她赶出了缝纫间。就在这个时期,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开始厌倦战争。他对阿玛兰妲百般劝说,表露出深沉蕴藉的无限柔情,甚至不惜为她牺牲自己用锦绣年华换来的荣光,但却没能说服她。八月的一个下午,阿玛兰妲在彻底拒绝了这位坚毅的追求者后,再也无法忍受执拗性情的重压,锁在房间里为自己孤独到死的命运痛哭起来。

  “你我都忘掉对方吧,”她对他说,“我们已经老得不适合谈这种事了。”

  那天下午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收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电报。那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谈话,没有为胶着的战局带来任何突破。谈话即将结束时,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望着荒凉的街道、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感觉自己在孤独中迷失了。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线路上一阵长久的沉默。忽然,机器上跳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冷漠的电码。

  “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电码如是说道,“八月下雨很正常。”

  …………

  开始的时候,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每到傍晚都来拜访,两人坐在大门口追忆过往。但阿玛兰妲无法忍受这个疲累的男人勾起自己的回忆,他的秃顶正将他引向未老先衰的深渊。于是她无理地令他处处难堪,终于他只在特殊情况下才登门,最后因瘫痪而彻底消失。

  …………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尽管瘫痪在摇椅上,但在一段时期内的确是唯一能够联络到起义军旧部的人物。自从尼兰迪亚停战协定签订以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寄身于打造小金鱼的作坊,他却与直到战败仍忠心耿耿的部下保持着联系。他和他们一起打着一场屈辱的日常战争,其中充满恳求与申请:“请您明天再来”,“就快了”,“我们正在认真研究您的问题”;打着一场彻底失败的战争,败给了那些“您忠实恭顺的仆人”,他们应该签发但从未签发养老抚恤金。另一场血腥的战争延续了二十年,却不曾像这场无限拖延、日日消磨的战争带给他们如此多伤害。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曾躲过三次暗杀。五次受伤大难不死,身经百战安然无恙,却败给了无尽的等待,屈服于凄凉的晚景,在一间借来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想着阿玛兰妲。最后一批他知晓下落的老兵出现在报纸上的照片里,卑顺地仰着面孔,身旁站着不知名的共和国总统。他赏赐他们铸有自己头像的金扣子别在衣领上,又归还给他们一面染着鲜血和硝烟污痕的战旗,以备日后覆在棺材上。另一些人更有骨气,在社会救济的荫庇下仍苦苦等待回音,他们或因饥饿而死,或怀着一腔怒火苟活,或在精致的荣誉粪堆中衰老腐烂。因此,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邀请他发动一场殊死决战,彻底铲除外国入侵者扶植的腐败可耻的政府,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不禁因同情而颤抖起来。

  “噢,奥雷里亚诺,”他叹气道,“我知道你老了,可现在才明白你比看起来的样子还要老得多。”

阿玛兰妲与丽贝卡

  数月过去,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已为人们所熟识和喜爱,开始四处寻找房屋准备把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不是上校的女儿——接来。他看上了广场一角那座似已废弃的破败宅子,便打听主人是谁。有人告诉他那房子没有主人,过去曾经住过一位以泥土和墙皮为食的孤单寡妇,她晚年时别人在街上只见过她两次。她头戴缀有细小假花的女帽,脚穿古银色的鞋子,穿过广场到邮局寄信给主教。他们说陪伴她的只有一个残忍的女仆,那女人杀死猫狗及其他一切闯入家中的动物,并把尸体抛到街上,让市镇上的人都闻得到腐烂的恶臭味。自从最后一只动物的尸体在阳光下晒干后,又过了很久,所有人都确信那女主人和她的女仆早在战争结束前就已去世,房子迄今未倒不过是因为近年来没赶上严酷的冬季,也没遇上能使房倒屋塌的暴风。铰链因锈蚀而断裂,门板靠成团的蛛网勉强支撑,窗框受潮卡死,地面长满杂草野花,其间裂缝成为蜥蜴和各种爬虫的巢穴,一切似乎都证明这里至少有半个世纪没人居住过。对冲动的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而言,并不需要见到这些迹象才会采取行动。他用肩膀撞了下大门,蛀蚀的木板便寂然倒塌,灰尘四溢,白蚁巢碎屑飞扬。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伫立在门口不动,等到尘雾落定,立时看见了客厅中央那位瘦骨嶙峋的女人。她穿着上个世纪的衣服,光秃的头顶上稀疏几根黄发,一双大眼睛仍残存着昔日的美丽,只是最后的希望之光已在其间熄灭,脸上的皮肤因孤寂而干裂。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被眼前非人间所有的景象震慑,险些没有察觉到那女人正用一把老旧的军用手枪指着他。

  “抱歉。”他含糊地低声道。

  她在堆满破烂的客厅中央一动不动,一点点仔细打量这肩宽背厚、额头有灰烬刺青的大汉。她透过尘雾看到他站在往昔的薄雾中,背上斜挎着双铳猎枪,手里拎着一串兔子。

  “慈悲的上帝啊,”她低声惊叹道,“这不公平,现在又让我想起这些!”

  “我想租房。”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说。

  那女人举起手枪,稳稳瞄准他额间的灰烬十字,毅然决然地扣紧扳机。

  “请出去。”她下令道。

  当天晚上吃饭时,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向家人讲起自己的遭遇,乌尔苏拉难过地哭了起来。“神圣的上帝啊,”她双手抱头喊道,“她还活着!”时光流逝,战事频仍,加上平日里无数的不幸,她都把丽贝卡给忘了。自始至终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并在蛆虫窝里腐烂的人,只有日渐衰老却毫不心软的阿玛兰妲。当天亮时心中的寒意将她从孤枕上唤醒,她会想起她;当她用肥皂擦洗自己凋零的乳房和枯萎的腹部,当她穿上老年人雪白的细棉布裙和胸衣,当她更换手上缠裹赎罪伤痕的黑纱,都会想起她。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从她那里美人儿蕾梅黛丝知道了丽贝卡的存在。每当她们路过那幢破败的房子,她都会讲起丽贝卡一桩负心的事件,一个出丑的故事,想借此让侄女分享自己日渐衰竭的怨尤,并使积怨在她死后延续。但她没能成功,因为蕾梅黛丝对一切激烈的情感都具有免疫力,遑论他人恩怨。乌尔苏拉经历了与阿玛兰妲截然相反的过程,她记忆中的丽贝卡已经被净化,那个和父母的骨殖袋一起被送来的小女孩令人怜惜的形象已经掩盖了大逆不道脱离家庭的那段过往。奥雷里亚诺第二决定接她回家好生照料,但他的好意遭到丽贝卡的断然拒绝。她辛苦多年忍受折磨好不容易赢得的孤独特权,绝不肯用来换取一个被虚假迷人的怜悯打扰的晚年。

阿玛兰妲准备死亡

  阿玛兰妲在织她的寿衣。费尔南达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时给梅梅写信,还寄去礼物,但对何塞·阿尔卡蒂奥却提都不愿提起。“你们到死也不会明白。”当她通过乌尔苏拉询问原因时,阿玛兰妲这样回答,而这一回答在她心中种下的疑问,永远也没有得到解答。身材高挑瘦削,神情高傲,总穿着宽松的泡泡纱裙,顽强地抗拒岁月流逝以及苦痛记忆的侵蚀,阿玛兰妲仿佛在前额上刻着代表贞洁的灰烬十字。其实真正的记号在她手上,在她睡觉时也不摘下并且总是亲手清洗熨平的黑纱上。时间在她织绣寿衣的指缝间流逝。在人们的印象中,她似乎白天织晚上拆,却不是为了借此击败孤独,恰恰相反,为的是持守孤独。

  …………

  如果不是阿玛兰妲不合时宜的死亡引发新的动荡,布恩迪亚家衰颓宅院中安静恬和的日子或许能持续很久。这一事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虽然衰老又孤僻离群,但看起来依然结实挺拔,一如往常健康得好像磐石。自从那个下午她彻底拒绝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并关在房中痛哭,再没有人能窥见她的内心。她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已经耗尽所有的眼泪。从此再没见她哭过,不管是在美人儿蕾梅黛丝升天的时候、奥雷里亚诺们遇害的时候,还是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去世的时候。上校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尽管直到他的尸体在栗树下被发现时她才表现出这一点。她去帮忙抬运尸体。她为他穿上军装,刮胡子,梳头发,给髭须上蜡,比他自己在光荣岁月中做得还好。没有人觉察到其中的爱意,因为他们都已见惯阿玛兰妲熟练地处理丧葬事宜。费尔南达惊诧于她对天主教与生活的关系一无所知,只懂得天主教与死亡的关联,仿佛那不是一种宗教,而只是一套丧葬习俗的手册。阿玛兰妲太过沉浸于自己的回忆,无法理解那些精微的教理。她人老了,心中的往事却依然鲜活。她听到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华尔兹舞曲时,想哭的欲望一如年轻时涌上心来,仿佛流逝的时间和往日的教训都没留下痕迹。那些她借口受潮发霉而亲手扔进垃圾桶的乐谱纸带,依然在记忆中转动【第14章2420页】令琴槌敲击不停。她曾经试图在与侄子奥雷里亚诺·何塞窘迫的激情中将记忆淹没,试图在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稳重阳刚的庇护下藏身,但都是枉然,连她老年时最绝望的举措也归于徒劳。还在小何塞·阿尔卡蒂奥被送去神学院之前三年,她为他洗澡时用的爱抚方式就不像是老祖母对待孙儿,更像是女人对待男人,如同传言中法国女郎们所做的那样,也如同十二岁和十四岁的她看见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穿着紧身舞蹈长裤随着节拍器的拍子舞动魔杖时想要对他做的那样。她有时为自己没能阻止这一悲惨的暗流而痛苦,有时愤怒得甚至用针扎手指,然而最令她痛苦最令她愤怒最令她心酸的却是爱情这棵芳香四溢却暗遭虫蛀的番石榴树正渐渐走向死亡。就像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总想起战争一样,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丽贝卡。她兄长可以看淡记忆,她却只能让它越发灼烫。多年间她对上帝的唯一祈求,就是不要让自己遭受惩罚死在丽贝卡之前。每次路过丽贝卡的家,看着房子日渐破败,她便心满意足地以为上帝垂听了她的祈求。一天下午,她在长廊里缝纫,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确信自己会坐在这里,以同样的姿势并在同一束阳光下听见丽贝卡的死讯传来。她坐下等待,仿佛在等一封信。一段时间里,她拆下扣子又缝上,让等待变得不那么漫长难耐。家里没人注意到阿玛兰妲在为丽贝卡缝制一件精美的寿衣。后来,当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说看见丽贝卡形如鬼魂,皮肤遍布裂纹,头顶黄发稀疏,阿玛兰妲丝毫不觉惊奇,因为他描述的鬼魂和她很久以来想象的一模一样。她已作好决定要为丽贝卡的尸身装殓整容,用石蜡掩盖脸上的裂纹,再用圣徒像的头发为她做一顶假发。她将装扮出一具美丽的尸体,让它身着亚麻寿衣,并为棺材套上带紫色花边的丝绒衬面,还要举行最体面的仪式下葬到蛆虫的所在。她满怀怨恨地制定了计划,但心中一个念头令她战惊:纵然出于爱意,她也无法做得比这更好。但她没受困惑搅扰,继续完善各种细节,最后超越了丧葬专家的水准,不啻精通死亡仪轨的大师。在这可怖的计划中唯一没有考虑到的就是,她尽管曾向上帝祈求,仍有可能死在丽贝卡之前。事实上,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然而在最后的时刻,阿玛兰妲毫无受挫感,相反感到摆脱一切苦痛获得了自由,因为死神格外开恩,提前几年预先给出了通知。那是在梅梅上学后不久,一个炎热的中午,她正在长廊里缝纫时看见了死神。她当下认了出来,没有丝毫恐惧,因为她面前是一位穿蓝衫的长发女人,外表有些老气,与昔日帮忙下厨的庇拉尔·特尔内拉有几分相似。费尔南达很多次也在场,却没有看见她,尽管她是那样真实,那样有血有肉,好几回还请阿玛兰妲帮忙穿针。死神并未说到她何时会死,也没告知她是否会死在丽贝卡之前,只是让她从四月六日起开始为自己缝制寿衣。死神应许她尽可以做得精美复杂,但要像为丽贝卡缝制时一样认真,还说她会死在完工的当天傍晚,死时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烦恼。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阿玛兰妲订购了优等麻纱,亲手织布。她织得极其仔细,光做这项活计就耗费了四年时间。然后她开始绣花。随着完工日期不可避免地临近,她意识到除非发生奇迹,才能将活计拖到丽贝卡死后,但干活时的专注令她得以保持必要的镇静来接受失败。也就在那时,她理解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制成小金鱼随即又销毁的举动。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那天晚上梅梅言语中的怨恨令她惊讶,并非因为她在情感上受到触动,而是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经历在另一个少女身上重演,她表面看来纯洁无瑕,实际上却已遭到怨恨的玷污。但那时她已完全接受命运,明知纠正的一切可能都不复存在,也并不觉得失落。做完寿衣成了她的唯一目标。她非但没像当初那样借助不必要的精工细作来拖延时间,反而加快了进度。一个星期前,她估计将在二月四日晚间缝上最后一针,便向梅梅提议将预定在次日举行的古钢琴音乐会提前。她没有说明原因,结果建议没被采纳。于是,阿玛兰妲开始设法拖延四十八个小时,后来她甚至觉得死神也在助她一臂之力,因为二月四日晚上风雨大作破坏了发电厂。但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她还是在任何女人都不曾完成过的精美作品上添上了最后一针,并以最平常的口气宣告自己将死于当晚。她不仅告诉了家人,还通知了整个市镇,因为她相信可以通过最后一次造福世人的举动来补救自己卑微的一生,而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事比给逝者带信更好。

  正午之前,阿玛兰妲·布恩迪亚将在傍晚起程捎带冥信的消息就在马孔多传开,到下午三点客厅里已经放了整整一箱信件。不愿写信的人托阿玛兰妲带个口信,她就在小本子上一一记下收信人的姓名和去世日期。“放心,”她安慰委托人,“我一到那边就去打听他的下落,把口信带给他。”一切仿佛一场闹剧。阿玛兰妲没显出丝毫慌乱,也没露出任何痛苦的迹象,甚至因为履行了义务而显得更加年轻。她身形挺拔修长一如平常。如果不是颧骨凸出和牙齿略有缺残,她看上去会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亲自吩咐将信件放进涂了柏油的箱子,并指定安放在坟墓中的位置,以尽量做到防潮。上午她请来一位木匠,站在客厅里让他量尺寸做棺材,就像是要做一件礼服。她在最后几小时迸发出无穷活力,费尔南达认为她是在拿所有人寻开心。乌尔苏拉知道布恩迪亚家的人都是无疾而终,并不怀疑阿玛兰妲的死亡预感,但仍害怕昏了头的寄信人希望信件早些送达而将她活着下葬。于是她拼命在家中清场,喊叫着与侵入者争吵,到下午四点时终于达到目的。这时,阿玛兰妲刚刚将自己的物品分发给穷人,只留下死后要穿的一套换洗内衣和一双普通的灯芯绒便鞋放在简陋的粗木棺材板上。她没有忽略这个细节,因为她还记得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死的时候只剩下在作坊里穿的拖鞋,自己不得不给他买一双新鞋。快五点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来接梅梅去参加音乐会,惊讶地发现家里正在筹备丧事。那时看上去生机勃勃的活人就只有阿玛兰妲,她甚至还好整以暇地修了鸡眼。奥雷里亚诺第二和梅梅开玩笑似的与她告别,还约好下个星期六举办复活宴席。听说阿玛兰妲·布恩迪亚将给死人带信,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五点钟赶来准备施行临终仪式,但等了一刻多钟才看到濒死的女士从浴室出来。一见她穿着马达普兰白细布睡衣、披散着头发出现,老迈的神甫便认定这是一个玩笑,随即遣走了祭童。但他认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阿玛兰妲作出一次延宕了二十年的忏悔。阿玛兰妲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她不需要任何宗教仪式的帮助,因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费尔南达大惊失色,她不顾别人会听见,高声自问阿玛兰妲究竟犯下了怎样可怕的罪行,以至于宁可亵渎神明而死也不愿丢脸地忏悔。于是阿玛兰妲躺下,逼迫乌尔苏拉当众检查自己的贞洁。

  “谁也不用乱猜,”她喊道,好让费尔南达听见,“阿玛兰妲·布恩迪亚怎样来到这世上就怎样离开。”

  她没再站起来。她靠在厚垫子上仿佛真的病了,编起长辫子在耳边盘好,根据死神的教导她应该这样躺进棺材。然后,她向乌尔苏拉要来一面镜子,四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自己饱经岁月摧残与苦痛煎熬的面容,惊讶于所见竟然与想象中的形象分毫不差。乌尔苏拉从房间里的寂静知道天色已暗了下来。

  “跟费尔南达告别吧,”她恳求道,“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友谊。”

  “已经没这个必要了。”阿玛兰妲回答。

  当临时搭起的舞台上灯光亮起,演出的第二部分开始时,梅梅不禁想到了她。曲子弹奏到一半时,有人到她耳边告知了消息,演出当即中止。奥雷里亚诺第二赶到家中的时候,不得不推开人群挤进去,看到了那位老处女的尸体。她面容丑陋惨淡,手缠黑纱,身穿精美的寿衣。棺材安置在客厅里,旁边是一箱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