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基亚德斯、炼金室及羊皮卷——我对知识的原始印象(完成度15%)

百年孤独中关于梅尔基亚德斯(Melquíades)和科学相关的一部分片段。

Perface

目前我最喜欢的片段~ 特别喜欢那种探索求知的感觉,希望我以后也能抱着这种态度求知学习。

由于在书中,家族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科学相关很大,所以他们的部分片段也被放到了这里;而且在书中,知识和孤独也有很大联系。

后:做了一个晚上发现科学和知识与家族的大部分成员关系很大,如果把他们拿出来放到一起还不如完整地看完书呢……于是乎只做了一点点,但是也有快2万字了。所以如果对后续感兴趣的话,可以下载电子版或者买实体书去看。

梅尔基亚德斯部落发现马孔多 | 家族第一代

(梅尔基亚德斯是在书本一开始就出场了的)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每年三月前后,一家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都会来到村边扎下帐篷,击鼓鸣笛,在喧闹欢腾中介绍新近的发明。最初他们带来了磁石。一个身形肥大的吉卜赛人,胡须蓬乱,手如雀爪,自称梅尔基亚德斯,当众进行了一场可惊可怖的展示,号称是出自马其顿诸位炼金大师之手的第八大奇迹。他拖着两块金属锭走家串户,引发的景象使所有人目瞪口呆: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跌落,木板因钉子绝望挣扎、螺丝奋力挣脱而吱嘎作响,甚至连那些丢失多日的物件也在久寻不见的地方出现,一窝蜂似的追随在梅尔基亚德斯的魔铁后面。“万物皆有灵,”吉卜赛人用嘶哑的嗓音宣告,“只需唤起它们的灵性。”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天马行空的想象一向超出大自然的创造,甚至超越了奇迹和魔法,他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无用的发明来挖掘地下黄金。梅尔基亚德斯是个诚实的人,当时就提醒他:“干不了这个。”然而那时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吉卜赛人的诚实尚缺乏信任,仍然拿一头骡子和一对山羊换了那两块磁铁。他的妻子乌尔苏拉·伊瓜兰本指望着靠这些牲口扩展微薄的家业,却没能拦住他。“很快我们的金子就会多到能铺地了。”她丈夫回答。此后的几个月他费尽心力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拖着两块铁锭,口中念着梅尔基亚德斯的咒语,勘测那片地区的每一寸土地,连河床底也不曾放过。唯一的挖掘成果是一副十五世纪锈迹斑斑的盔甲,敲击之下发出空洞的回声,好像塞满石块的大葫芦。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一起探险的四个男人将盔甲成功拆卸之后,发现里面有一具已经钙化的骷髅,骷髅的颈子上挂着铜质的圣物盒,盒里有一缕女人的头发。

  三月里,吉卜赛人又来了。这次带来一架望远镜和一台足有鼓面大小的放大镜,展出时声称是阿姆斯特丹犹太人的最新发明。他们让一个吉卜赛女人坐在村子一头,将望远镜安在帐篷入口。花上五个里亚尔,人们就可以凑到望远镜后,看到那个吉卜赛女人在眼前出现,仿佛触手可及。“科学消除了距离,”梅尔基亚德斯说,“用不了多久,人们不出家门就能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他们用那台巨型放大镜作了一次惊人的演示:把一堆干草铺在街道中央,然后通过聚焦阳光点燃起来。尚未从磁铁实验的失利中平复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又萌生了将这一发明应用于战争的想法。梅尔基亚德斯再次试图让他打消念头,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两块磁铁加三枚殖民地金币,将放大镜换给了他。乌尔苏拉难过地哭了。那些钱是从她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匣金币中拿出来的,她本来一直埋在床下,想等待合适的机会做本钱。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暇安慰她,以科学家的忘我精神全心投入战术实验,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为了验证放大镜对敌军产生的效果,他亲自待到阳光的焦点下,结果身体被灼伤后溃烂,挨了很长时间才痊愈。妻子对如此危险的发明心生恐惧而提出抗议,但他全然不顾,险些把家里的房子点燃。他久久待在房间里,计算新武器的战略威力,写出了一本解说无比清晰、说服力无可抗拒的手册。他把该手册连同多种实验记录和多幅示意图一起寄给当局,承担这一使命的信使翻越山脉,迷路于无边的沼泽,蹚过湍急的河水,遭猛兽的袭击、绝望情绪和瘟疫的打击险些丧命,最后终于找到了邮政骡队途经的驿道。虽然当时远赴首都不太可能,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仍然表示,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他立刻出发,为军方实地演示他的发明,并亲自传授阳光战的精密战术。他等待回复多年,最终厌倦了等待,到梅尔基亚德斯面前哀叹自己的挫折。于是那个吉卜赛人做出了足以显明其诚实的举动:收回放大镜,把那三枚多卜隆①【注①多卜隆( dob1ón),西班牙古金币名。】还给他,还留下一些葡萄牙人的地图和多种航海仪器。梅尔基亚德斯亲笔写了一份赫尔曼修士②【注②赫尔曼修士(monje Hermann,1013 - 1054),即Hermann von Reichenau,德国本笃会修士,著有多种星相学著作。】的研究成果提要给他,教他如何使用星盘、罗盘和六分仪。为了确保不受打扰地进行实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宅院深处盖了一间小屋,整个漫长的雨季都把自己关在屋中。他把家庭职责完全抛在脑后,整夜待在院子里观测星体的运行,为了寻找精确测定正午的方法险些患上日晒病。掌握了那些仪器的用法并操作自如之后,他对空间的认知使他无须离开小屋就能遨游未知的海洋,寻访荒凉的地域,并与神奇的生灵交流。正是在那个时期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旁若无人地在家中踱步,与此同时乌尔苏拉和孩子们却在菜园里累得直不起腰来,照料香蕉、海芋、木薯、山药、南瓜和茄子。然而,没有任何征兆,他疯狂的活动猝然中断,整个人陷入一种心醉神迷的状态。他连续好几天像是着了魔,喃喃自语,说出一连串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惊人设想。最终,在十二月一个星期二的午饭时分,他从所有的折磨中一下解脱了。孩子们终其一生都将记得父亲如何在桌首庄严入座,被长期熬夜和苦思冥想折磨得形销骨立,因激动而颤抖着,向他们透露自己的发现:

  “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

  乌尔苏拉再也无法忍耐。“如果你非发疯不可,就一个人疯好了,”她喊道,“别想用你那套吉卜赛人的胡话教坏孩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动于衷,妻子在狂怒之下把星盘扔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也没有被吓着。他又造了一台,还召集村里的男人到自己的小屋,用无人能懂的理论向他们证明,一直向东航行就有可能回到出发点。全村人都确信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已经失去理智,这时梅尔基亚德斯来到澄清了真相。他当众赞许这个男人的聪明才智,说他仅凭天文观测就建立起的理论尽管在马孔多尚不为人所知,但已经被实践所证明。为了表示敬佩,他特别馈赠了一样将对村子的未来产生深远影响的礼物:一间炼金实验室。

  那一时期,梅尔基亚德斯在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他头几回来访时看上去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岁数相仿,但当后者仍然力气过人,揪住马耳朵就能将马掀翻的时候,吉卜赛人却好像已被某种顽疾击垮。实际上,那是他无数次周游世界时染上多种罕见疾病的结果。他在帮助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搭建实验室时亲口说过,死神一直追随他的脚步,嗅闻他的行踪,但尚未下定决心给他最后一击。他经历了危害人类的各种疾病和灾难幸存下来。他在波斯得过蜀黍红斑病,在马来群岛患上坏血病,在亚历山大生过麻风病,在日本染上脚气病,在马达加斯加患过腺鼠疫,在西西里碰上地震,在麦哲伦海峡遭遇重大海难,却都大难不死。这个天赋异禀,自称掌握了诺查丹玛斯①【注①诺查丹玛斯(Nostradamus,1503 - 1566),法国预言家,所著《诸世纪》中载预言诗千首,据说在后世多有应验。】之钥的人是个阴沉的男子,裹在一团愁云惨雾里,目光斜曳像是能够看透一切。他总戴着一顶黑色大礼帽,活像乌鸦展开的翅膀,身穿一件天鹅绒坎肩,染着沧桑岁月的苔印。他智慧无边又神秘莫测,但还是有着凡人的一面,未能摆脱日常生活中琐碎问题的烦扰。他抱怨着衰老和病痛,为经济上微不足道的困窘而难过:他很久以前就不再展露笑容,因为坏血病夺去了他所有的牙齿。在一个闷热的正午,他吐露了心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确信那是一段伟大友情的开始。孩子们听着他的神奇故事,目瞪口呆。奥雷里亚诺那时只有五岁,他一生都将记得,那个下午吉卜赛人如何坐在窗前金属的反光中,用管风琴般深沉的声音揭示最幽暗的想象地域,热得从太阳穴流下油腻的汗水。他的哥哥何塞·阿尔卡蒂奥,将会把这奇妙的形象作为记忆遗产,传给所有后世子孙。乌尔苏拉却对这次来访印象恶劣,因为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正赶上梅尔基亚德斯一分神,打破了一个装有二氯化汞的小瓶。

  “这是魔鬼的气味。”她说。

  “绝不是。”梅尔基亚德斯纠正道,“魔鬼已被证明具有硫化物的属性,而这不过是一点儿氯化汞。”

  一向诲人不倦的梅尔基亚德斯详细讲解了朱砂与魔鬼相关的效用,但乌尔苏拉却未加理睬,径自带孩子们出去祈祷。那种刺鼻的味道将与对梅尔基亚德斯的记忆一起,永远铭刻在她心里。

  那间简陋的实验室,除了大量的小锅、漏斗、蒸馏瓶、滤器和滤网,还备有一座简陋的炼金炉,一个仿照“哲学之卵”制成的长颈烧瓶,以及一套由吉卜赛人按照犹太人玛利亚对三臂蒸馏器的现代描述制作的蒸馏过滤设备。梅尔基亚德斯还留下了对应七大行星的七种金属的若干样品,摩西和索希莫①【注①索希莫(Zósimo),公元3世纪的希腊炼金术士。】的倍金配方,以及“超绝之精”②【注②“超绝之精”(Gran Magisterio),炼制点金石的程序指南,象征着灵魂臻于至善的进程。】系列笔记和草图,如果参悟成功就能炼出点金石。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见倍金配方很简单便着了迷,接连几个星期都央求乌尔苏拉挖出她的殖民地金币,说水银能分割多少次,金子就能翻上多少倍。乌尔苏拉像往常一样,在丈夫无可动摇的决心前让了步。于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三十枚多卜隆金币投入一口坩埚,与铜屑、雌黄、硫黄和铅一起熔化,然后倒入盛满蓖麻油的锅里用旺火煮沸,直到熬出一摊发出恶臭的浓浆,看起来更像是劣质的糖浆而非美妙的黄金。在令人忐忑和绝望的蒸馏过程中,经过与七种行星金属冶合,再放入玄妙的水银和塞浦路斯的硫酸盐中炮制,又用猪油替代萝卜油回锅熬炼,乌尔苏拉宝贵的遗产最后变成一坨碳化的油渣,死死粘在锅底。

  当吉卜赛人再来的时候,乌尔苏拉已经发动全村的人加以抵制。但好奇心胜过了恐惧,因为这一次吉卜赛人走遍全村,利用各式乐器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叫卖人还声称将要展出纳西安索人最神奇的发明。因此全村人都去了帐篷,付上一个生太伏就看到了青春焕发的梅尔基亚德斯:身体痊愈,皱纹平复,全新的牙齿闪闪发亮。凡是还记得他的牙龈如何毁于坏血病、脸颊如何松弛、嘴唇如何干瘪的人,面对这一无可置疑的明证,都不禁为吉卜赛人的魔力而惊栗。梅尔基亚德斯将镶在牙床上的牙齿完好无损地摘下并向观众展示——那一瞬间他变回了往昔的老朽模样——随后又戴上牙齿展露出重获青春的微笑,这时惊慌变成了恐惧。即便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都觉得梅尔基亚德斯的知识已经达到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不过当后者私下里给他讲解了假牙的原理后,他随即感到一阵畅然。他觉得这一切如此简单而神奇,一夜之间又对炼金研究完全失去了兴趣,陷入新的情绪危机,无心饮食,整天在家中踱步。“世上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对乌尔荪拉说,“就在那边,在河的另一边,各种魔法机器应有尽有,而我们却还像驴子一样生活。”从马孔多创建之初就认识他的人,都惊讶于他在梅尔基亚德斯影响下发生的变化。

  当初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那种年轻的族长式人物,他指导人们怎样播种,建议怎样教育孩子、饲养牲畜,为村社的繁荣与所有人通力合作,在体力劳动上也不例外。从一开始他家的房子就是村里最好的,成为他人仿效的对象。他家有一间敞亮的小厅,一间鲜花盛开、颜色喜人的露台餐厅,两间卧室,一座栽着一棵大栗树的庭院,一片精心打理的菜园,还有一个畜栏,山羊、母鸡和猪在其间和谐相处。在家里乃至整个村子,斗鸡是唯一禁养的动物。

  ………………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初建功立业的雄心,迅速在磁铁迷狂、天文演算、炼金幻梦以及见识世上奇观的热望中消磨殆尽,曾经勇于开拓、仪表整洁的他,变成一个外表懒散、不修边幅的男人。他那野蛮人一样的胡须,乌尔苏拉费尽力气才能勉强用菜刀收拾干净。甚至有人将他视为某种诡异巫术的牺牲品。然而当他将开荒的工具扛上肩头,倡议全体村民共同开辟一条将马孔多与新兴发明相连的捷径时,即使是那些深信他已发疯的人也丢下活计与家人而去跟随他。

  ………………

  “见鬼!”他喊了起来,“马孔多周围全是水!”

  很长时间内,马孔多处在一个半岛上成为根深蒂固的观念,这源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远征归来后武断绘出的地图。他绘图时满怀怒气,故意夸大交通的艰难,以此来惩罚自己竟如此荒唐地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我们一辈子哪儿也去不了,”他向乌尔苏拉抱怨道,“我们注定要在这里活活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他在实验室小屋里思来想去,脑海中全是这个念头,几个月后终于酝酿出一个方案,要将马孔多迁移到更合宜的地点。但这一次,乌尔苏拉抢在了他那狂热计划的前头。凭借一番百折不挠的努力,她暗中与村里所有女人联合起来,反对男人们的突发奇想——他们已经在准备搬家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知道从何时起,又是怎样的力量从中作梗,他的计划陷入由种种借口、托辞和阻力形成的罗网,最终彻底沦为幻想。这天早上他在庭院尽头的小屋里一边念叨着搬家梦想,一边把实验器具装回原来的箱子,乌尔苏拉带着无辜的神情关注着这一切,甚至对他感到些许怜悯。她任凭他装完,任凭他钉好箱笼、用刷子漆上自己名字的缩写,没有责怪他一句,心里却知道他已经明白——因为听见他这么低声自言自语——村里的人不会随他上路。只是当他开始拆卸小屋的房门时,乌尔苏拉才鼓起勇气询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无苦涩地回答:“既然没人肯走,那我们自己走。”乌尔苏拉没有动摇。

  “我们不走,”她说,“就留在这儿,因为我们已经在这儿生了一个孩子。”

  “我们还没有死人,”他说,“只要没有死人埋在地下,你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乌尔苏拉反驳了他,温和而坚定:

  “如果非要我死了才能留下,那我就去死。”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无法相信妻子竟会如此意志坚决。

  他试图用自己的幻梦诱惑她,许诺带她去一个神奇的世界,在那里只需往地里洒一点儿魔水就能让作物按照自己的愿望结实,在那里花一点点钱就能买到各式各样的止痛器械。但乌尔苏拉对他预言的景象毫不动心。

  “忘了你那些疯狂的新鲜玩意儿,还是管管你的孩子吧。”她回答,“瞧瞧他们,自生自灭没人管,和驴子一样。”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照妻子的话做了。他往窗外望去,只见两个孩子赤脚待在阳光暴晒的菜园里,他感觉从那一刻起他们才开始存在,从乌尔苏拉的咒语中诞生出来。随即他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某种神秘而明晰的力量将他从当下拉扯出来,带往记忆中从未涉足的所在。乌尔苏拉继续打扫,此刻她已经确信有生之年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家园,而他一直凝视着孩子们,直到双眼湿润。他用手背擦干眼睛,深深地叹息一声,接受了现实。

  “好吧,”他说,“让他们帮我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

  …………

  然而自从那个下午叫孩子们帮忙取出实验器具,他便将自己最宝贵的时间留给了他们。在僻静的小屋里,墙壁上渐渐挂满荒唐的地图和奇异的图画。他教他们读写和算术,向他们讲起世界上的诸多奇迹,不光涉及自己已知的事物,还充分发挥想象力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极致。就这样,孩子们得知在非洲的最南端有平和而智慧的人民,他们唯一的消遣是坐下来沉思;得知爱琴海可以徒步穿越,只需从一个岛屿跳上另一个直到萨洛尼卡港。那些光怪陆离的课程深深铭刻在孩子们的记忆中,以至于多年以后,在政府军军官向行刑队下令开枪的前一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又回想起三月里那个温暖的下午:父亲在物理课上倏然顿住,一脸着迷的神情,手停在半空中,眼神凝固,倾听着远远传来的高音笛,串铃和鼓的声音。吉卜赛人又来到了村里,推销孟菲斯城的智者们最新最惊人的发明。

  那是一批新的吉卜赛人,男男女女都很年轻,只会说他们自己的语言,个个容貌俊美,皮肤油亮,双手灵巧。他们在街上载歌载舞引来喧声笑语,激起惊诧不断:染成各种颜色的鹦鹉吟唱着意大利浪漫曲,母鸡伴着手鼓的节奏下出一百个金蛋,训练有素的猴子能猜出人的所思所想,多功能机器既能缝扣子又能退烧,还有用来忘却不快回忆的仪器、用来浪费时间的药膏以及其他上千种异想天开、闻所未闻的发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都恨不得发明一台记忆机器来记录下这一切。村子瞬间变了样。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村子的街道间迷失了方向,置身于喧嚷的集市中不知所措。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手拉住一个孩子,免得他们在混乱中走失。他从镀金牙的卖药人和六条胳膊的杂耍艺人身旁跌跌撞撞地走过,在人群散发出的粪便和檀香气味中艰难地呼吸,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梅尔基亚德斯,想请他解开这场神奇梦魇中的无尽奥秘。

  他问了好几个吉卜赛人,但他们都听不懂他的语言。最后他来到梅尔基亚德斯惯常扎帐篷的地方,遇见一个神情郁郁的亚美尼亚人在用卡斯蒂利亚语①【注①卡斯蒂利亚语( castellano),即西班牙语,今日的西班牙语起源于卡斯蒂利亚地区。】介绍一种用来隐形的糖浆。那人喝下一整杯琥珀色的液体,正好此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挤进入神观看的人群向他询问。吉卜赛人惊讶地回望了他一眼,随即变成一摊热气腾腾散发恶臭的柏油,而他的回答犹自在空中回荡:“梅尔基亚德斯死了。”听到这个消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惊呆了,他竭力抑制悲恸,而人群渐渐被别处的机巧吸引过去,那一摊亚美尼亚人的遗存物也彻底消失。后来,别的吉卜赛人向他证实梅尔基亚德斯的确在新加坡的沙洲上死于热病,被丢到了爪哇海的最深处。孩子们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坚持要父亲带他们去见识孟菲斯智者们创造的最新奇观,据帐篷入口处招揽生意的吉卜赛人说,那曾经是所罗门王的宝藏。孩子们非去不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只好付了三十里亚尔,领他们走到帐篷中央,那里有一个遍体生毛的光头巨人,鼻上穿着铜环,脚踝间绕着沉重的铁链,正看守着一个海盗藏宝箱。巨人刚打开箱子,立刻冒出一股寒气。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茫然无措,但他知道孩子们在期待他马上给出解释,只好鼓起勇气咕哝了一句:

  “这是世上最大的钻石。”

  “不是。”吉卜赛人纠正道,“是冰块。”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能领会,伸出手去触摸,却被巨人拦在一旁。“再付五个里亚尔才能摸。”巨人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付了钱,把手放在冰块上,就这样停了好几分钟,心中充满了体验神秘的恐惧和喜悦。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又另付了十个里亚尔,让儿子们也体验一下这神奇的感觉。小何塞·阿尔卡蒂奥不肯摸,奥雷里亚诺却上前一步,把手放上去又立刻缩了回来。“它在烧。”他吓得叫了起来。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有理睬,他正为这无可置疑的奇迹而迷醉,那一刻忘却了自己荒唐事业的挫败,忘却了梅尔基亚德斯的尸体已成为乌贼的美餐。他又付了五个里亚尔,把手放在冰块上,仿佛凭圣书作证般庄严宣告: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梅尔基亚德斯死去之后 | 家族第二代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能解开镜屋之梦,直到见识冰块的那一刻。于是他相信自己理解了梦境的深意。他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利用水这种寻常材料大规模生产冰块,并用它们建造村庄的新居。马孔多将不再是一个连合页和插销都因高温而变形的酷热之地,而会变成一个寒冬之城。他没有坚持建立制冰厂的尝试,只因那时他正热衷教育儿子们,特别是奥雷里亚诺,这孩子起初就显露出炼金方面的罕见天赋。实验室已经收拾干净。他们重新查阅梅尔基亚德斯的笔记,如今已心情平静,不再有因新奇而生的兴奋。他们长时间耐心实验,试图将乌尔苏拉的金子从粘在锅底的废料中分离出来。年轻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几乎从不参与。当他父亲全身心摆弄炼金炉的时候,这位冲动任性、发育一向超出实际年龄的长子,已经长成一个体格魁伟的小伙子。他变了声,上唇布满初生的茸毛。

  …………

  (下面的他是家族第二代何塞·阿尔卡蒂奥)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当他父亲和弟弟的好消息使全家沸腾时,他还不知道是他们终于熔开了那个金属块,分离出了乌尔苏拉的金子。

  经过多日繁难而艰巨的工作,他们的确做到了。乌尔苏拉欣喜万分,甚至为炼金术的发明赞美上帝。实验室里挤满了村民,主人端出番石榴甜点加小饼干款待他们,来庆祝这一奇迹。与此同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隆重展示了坩埚中失而复得的黄金,仿佛那是他刚刚创造出来的。他让所有人一一看过,最后来到近来极少在实验室露面的长子跟前。他把发黄的干硬块摆到儿子眼前,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何塞·阿尔卡蒂奥直率地回答:

  “像狗屎。”

  父亲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直流出血和泪来。那天晚上庇拉尔·特尔内拉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药瓶和棉布,用山金车酊给他敷肿,还让他尽情享受而不用费神,爱怜他而不弄疼他。他们如此心心相印,片刻之后不知不觉开始窃窃私语。

  “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他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一切告诉所有人,用不着再躲躲藏藏。”

  她不想扫他的兴。

  “那太好了。”她说,“要是单独在一起,我们就可以点亮灯,互相能看见,而且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用管别人,你在我耳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一场谈话,伴以对父亲的切齿怨恨,对纵情相爱的迫切憧憬,在他身上激发出一种沉着的勇气。他事先未作任何铺垫,直接把一切都告诉了弟弟。

  一开始小奥雷里亚诺只意识到风险,觉得哥哥的冒险极有可能引来祸端,却没能理解其中的魅力所在。后来哥哥的渴望渐渐感染了他。他听他讲述种种波折的细节,分享他的痛苦和喜悦,与他一起担惊受怕,一起体验幸福。他整夜不睡,一个人躺在床上好像睡在炭火席上,直等到天亮哥哥回来,然后两人毫无睡意地交谈到起床的时候。很快两人都变得委靡不振,都对父亲的炼金术和智慧失去了敬意,都躲藏到孤独之中。“这两个孩子呆呆的,”乌尔苏拉说,“一定是肚子里有虫子。”她用土荆芥研末熬制了一剂难喝的汤药,不料两人都以意想不到的坚忍喝了下去,并且一天之内同时坐到便盆上达十一次之多,排出了几条粉红色的寄生虫。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所有人展示,为的是避免乌尔苏拉追究他们神不守舍和倦怠消沉的真实原因。那时奥雷里亚诺不仅能理解,还能对哥哥的经历感同身受,因为有一次当哥哥详尽无遗地向他描述情爱的奥妙,他插话问道:“那是什么感觉?”何塞·阿尔卡蒂奥当即回答:

  “好像地震。”
  (奥雷里亚诺也失去了对炼金的兴趣,因为“庇拉尔“)

  …………

  乌尔苏拉安稳休息了四十天不到,吉卜赛人又来了,是带来过冰块的同一拨江湖艺人和杂耍演员。与梅尔基亚德斯的部落不同,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证明了自己并非传播进步的使者,而是贩卖娱乐的商人。包括他们带来的冰块,也不是为了推广应用到生活中,而是纯粹当作马戏团的奇物。这次的奇巧物件中有一块飞毯,他们同样没有将其视为交通发展上的重大贡献,而仅仅当作用于消遣的玩物来介绍。毫不奇怪,人们挖出了自家埋藏的最后几枚金币,想换取一次从村里房顶飞过的短暂经历。借着纷乱人潮的掩护,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庇拉尔享受了一段惬意的独处时光。他们成为人群中一对幸福的情侣,甚至开始怀疑,爱情或许可以是一种比夜晚幽会中疯狂而短暂的快乐更平和深沉的感觉。然而,庇拉尔打破了美梦。她受身边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激情感染,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和时机,一句话就使他的世界地覆天翻。“现在你是真正的男人了。”见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她又明明白白地解释了一遍:

  “你就要有儿子了。”

  连续几天何塞·阿尔卡蒂奥都不敢走出家门一步。一听到厨房里传来庇拉尔声震屋瓦的笑声,他就立刻逃到实验室。那里的炼金器械在乌尔苏拉的祝福下都已重获新生,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兴高采烈地接纳了迷途知返的儿子,并且带他入门,参与自己终于启动的点金石探寻工作。一天下午,飞毯载着吉卜赛驭手和几个村里的孩子从实验室窗前迅捷掠过,他们在飞毯上兴奋地挥手致意,两个儿子都被吸引过去,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看都不看一眼。“让他们做梦去吧,”他说,“将来我们要用更科学的方式比他们靠一条可怜的床罩飞得更高。”尽管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其实从未理解“哲学之卵”的魔力,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做坏了的瓶子。他无法抛开自己的心事。他吃不下睡不着,脾气变坏,就像父亲工作受挫时一个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见他举止失常,以为他对炼金术太过投入,便免去他在实验室的工作。奥雷里亚诺当然知道哥哥所受的折磨与寻找点金石毫无关系,但也无法令他吐露真情。往日的推心置腹已经一去不返,同谋和交流变成敌意与缄默。他渴望孤独,对整个世界的怨恨咬噬着他的心。一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下了床,不过不是去庇拉尔·特尔内拉家,而是混迹于集市的喧嚷人潮中。他走过各样花巧的玩意儿,没有一样能引起他的兴趣。最后他的注意力落在一样非展品上:一个非常年轻的吉卜赛女郎,几乎还是个孩子,被身上的玻璃珠链压弯了腰。这是何塞·阿尔卡蒂奥一生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正在人群中观看一个人因为忤逆父母而变成蟒蛇的惨剧。
  (之后何塞·阿尔卡蒂奥跟着吉普赛人走了,他失踪了,母亲乌尔苏拉也去找他了)

  …………

  时间使一切恢复了原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儿子不知从何时起又回到了实验室,他们抖落尘埃,点起炉灶,拾起已经在粪床上沉睡了数月的材料,又一次耐心地操作起来。连躺在柳条小筐里的阿玛兰妲,也好奇地观看父兄在水银蒸气弥漫的小屋里入神地工作。架子上被遗忘多日的一个空瓶忽然重得挪不动。工作台上的一锅水未经加热便沸腾了半个小时,直到完全蒸发。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儿子看着这一切又恐惧又欢喜,他们无法解释,只是将其视作新材料要诞生的预兆。一天阿玛兰妲的小筐自行移动起来,在房间里兜了个圈。奥雷里亚诺大吃一惊,连忙去拦下它。做父亲的却没有惊慌,他把小筐放回去,固定在桌腿上,坚信期待已久的事情即将发生。就在那时,奥雷里亚诺听见他说:

  “就算你不敬畏上帝,也该敬畏金属。”

梅尔基亚德斯复活 |家族第二代

  (乌尔苏拉回来了,同时发现了和外界联系的道路,很多人来到了马孔多)
  马孔多变了样。跟着乌尔苏拉一起来的人四处宣扬它土地肥美、位置又比大泽区优越,于是昔日僻静的小村落很快变成繁华的城镇,有了手工作坊和店铺,还开通了一条永久商道。第一批穿尖头靴戴耳环的阿拉伯人就沿商道而来,用玻璃珠链交换金刚鹦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刻也不能平静。他着迷于眼前的现实,认为这比自己广袤的幻想世界更为神奇,因而对炼金实验完全丧失了兴趣。他将漫长时日中饱受锤炼的材料搁置一旁,又变回了创业之初那个富于进取心的男子,那时他忙于设计街道规划新居,以保证人人享有平等权益。他在新落户的居民中赢得极大尊重,任何人铺设地基或修造围栏都要先咨询他的意见,大家还一致决定由他掌管土地的分配。走江湖的吉卜赛人又来了,这次把流动游艺会变成了大型赌场。人们兴高采烈地表示欢迎,相信何塞·阿尔卡蒂奥会一道归来。但他并没有出现,吉卜赛人也没有带蛇人来,在乌尔苏拉看来有关儿子的唯一线索也没了着落。镇上因此拒绝吉卜赛人扎营,并将他们视为贪欲与堕落的传播者,不许他们以后再踏上这片土地。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也明确表示,梅尔基亚德斯以他悠远的智慧和神奇的发明对村子的发展壮大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马孔多的大门将永远对他古老的部落敞开。然而据那些周游各地的旅人说,梅尔基亚德斯的部落由于逾越了人类知识的界限,已从大地上被抹去。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至少暂时从幻想的种种煎熬中解脱出来,很快便营造出一种井然有序的实干氛围,其中只批准一项自由:释放从建村伊始就以歌声欢快报时的群鸟,代之以家家户户各备一台音乐钟。这些雕刻精美的木钟是用金刚鹦鹉从阿拉伯人那里换来的,由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统一校准。每隔半小时镇上便响起同一乐曲的欢快和弦,一到正午更是蔚为壮观,所有时钟分秒不差地同时奏响整曲华尔兹。那些年间,也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决定在街上种植巴旦杏代替金合欢,并且发现了能使树木经久不衰的方法,但一直秘不示人。多年以后,马孔多已经遍布锌顶木屋,那些最古老的街道上却依然可见巴旦杏树蒙尘的断枝残干,然而已无人知晓出自谁人手植。当父亲忙于整治市镇,母亲一心扩展家业,每天两次用树枝穿着糖制的小鸡小鱼出门销售,奥雷里亚诺则从早到晚待在被遗弃的实验室里,完全凭自己的探索掌握了金银器工艺。他身量大长,哥哥留下的衣服很快都不合身了,便开始穿父亲的衣服,只是得让比西塔西翁收紧衬衣修剪裤子,因为奥雷里亚诺没有他们那样魁伟的身材。青春期的他失去了甜美的童音,变得沉默寡言孤独入骨,但却恢复了呱呱坠地时流露出的执著眼神。他全神贯注于金银艺实验,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担心他过于专注,认为他或许需要一个女人,便给了他家里的钥匙和一些零钱 。奥雷里亚诺却用钱买来盐酸配制王水,还把钥匙镀了层金。不过他的古怪之处与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相比又算不得什么,那两个孩子早就开始换牙,却依然整天跟在印第安女人后面,顽固地不肯说卡斯蒂利亚语而只说瓜希拉土语。“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乌尔苏拉对丈夫说,“有发疯的父母就有发疯的儿女。”正当她哀叹自己命不好,认定儿女们的怪癖与猪尾巴同样可怕时,奥雷里亚诺眼神定定地望着她,令她感到一阵茫然。

  “有人要来了。”他说。
  (来的人是丽贝卡,之前做过)

  …………

  (关于失眠症这一段我觉得非常有趣,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一段弄下来,故事接丽贝卡改掉吃土习惯)
  丽贝卡改掉食土的恶习后,被安排到其他孩子的房间睡觉。一天夜里,和他们睡在一起的印第安女人突然醒来,听见一种奇怪的响声在角落里时断时续。她以为有动物溜进房间,警觉起来,却发现丽贝卡坐在摇椅上吮着手指,双眼像猫眼一般在黑暗中放光。比西塔西翁心中充满恐惧和难逃宿命的凄苦,她在那双眼睛里认出了威胁他们的疫病,正是这种疫病逼得她和兄弟背井离乡,永远抛下了他们古老的王国,抛下了公主与王子的尊贵身份。这就是失眠症。

  天亮的时候,印第安人卡塔乌雷失去了踪影。他姐姐比西塔西翁留了下来,认定了自己的宿命:就算逃到天边,这致命的疫病也会穷追不舍尾随而至。没有人理会她的惊恐。“要是不用睡觉,那再好不过。”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那样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可用。”但印第安女人向他们解释,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让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睡,而是会不可逆转地恶化到更严重的境地:遗忘。也就是说,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笑得喘不过气来,认为这不过是又一种印第安人杜撰的疾病。乌尔苏拉为防万一,还是将丽贝卡和其他孩子隔离开来。

  几个星期后,比西塔西翁的恐惧似乎平息了下去。有天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乌尔苏拉也醒着,问他怎么了,他回答:“我又想起了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他们一刻也没睡着,但到了第二天感觉疲劳尽去,便把不眠之夜抛在了脑后。午饭时候,奥雷里亚诺惊异地讲起他如何一整夜都在实验室忙着给一枚别针镀金,准备在乌尔苏拉的生日送给她,但此刻却仍然感觉良好。到了第三天,大家在该入睡的时刻还是毫无睡意,这才意识到已连续五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终于警觉起来。

  “孩子们也都醒着。”印第安女人的话里带着宿命意味,“这病一旦进了家门,谁也逃不了。”

  他们果然染上了失眠症。乌尔苏拉从母亲那里学过各种草药的效用,熬制了乌头汤让所有人服下去,可他们仍然睡不着,整天醒着做梦,在这种清醒的梦幻中,他们不仅能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还能看到别人梦见的景象,一时间家里仿佛满是访客。丽贝卡坐在厨房角落里的摇椅上。梦见一个和自己相貌极其相似的男人,他身着白色亚麻衣裳,衬衫领口别着一粒金扣,给她带来一束玫瑰。陪伴他的还有一位女士,用纤细的手指拣出一枝玫瑰簪在她发间。乌尔苏拉知道那男人和女人是丽贝卡的父母,但一番努力辨认之后,还是确信从未与他们谋面。与此同时,由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个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家中出品的糖果小动物仍源源不断地在镇上出售。大人小孩都津津有味地吮咂着可口的绿色失眠小公鸡、美味的粉红失眠小鱼和柔软的黄色失眠小马,于是到了星期一凌晨整个镇子都醒着。一开始没人在意。恰恰相反,人们都因不用睡觉而兴高采烈,因为那时候马孔多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时间总不够用。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很快就把活儿都干完了,凌晨三点便无所事事,听着音乐钟数华尔兹的音符。那些想睡觉的人,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出于对睡眠的怀念,试遍了各种消磨精力的方法。他们聚在一起不停地聊天,一连几个小时重复同样的笑话,甚至把阉鸡的故事演化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那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讲故事的人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说“要”,他就说没让大家说“要”,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说“不要”,他就说没让大家说“不要”,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都不说话,他就说没让大家不说话,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而且谁也不许走,因为他没让人走,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就这样继续下去,整夜整夜重复这一恶性循环。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意识到失眠症已经侵入镇子,便召集起各家家长,把自己所知的失眠症情形讲给他们听。众人决定采取措施防止灾难扩展到大泽区的其他村镇。他们把用金刚鹦鹉跟阿拉伯人换来的小铃铛从山羊脖子上摘下,放在镇子入口,供那些不顾岗哨的劝告和恳求坚持进镇的来客使用。那时节走在马孔多街道上的所有外乡人都要摇动小铃铛,好让病人知道自己是健康人。他们在镇上逗留期间禁止一切饮食,因为疫病无疑只经入口之物传播,而所有食品饮料都已沾染失眠症。这项举措成功地将疫病控制在村镇之内。隔离卓有成效,后来人们就将紧急情况视为常态。生活恢复秩序,工作照常进行,没人再为睡眠这一无用的习惯担忧。

  还是奥雷里亚诺想出了办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帮助人们抵御失忆。这发现本出于偶然。他属于第一批病人,已是老练的失眠者,并借此掌握了高超的金银器工艺。一天他在寻找用来捶打金属箔片的小铁砧时,却想不起它的名称。父亲告诉他:“砧子。”奥雷里亚诺把名称写在纸上,用树胶贴在小铁砧底部:砧子。这样,他相信今后就不会再忘记。当时他还没想到这便是失忆开始的症状,因为那东西的名称本不好记。没过几天,他发现自己对实验室里几乎所有器物都叫不出名来。于是他依次注明,这样只需看一下标签就可以辨认。当父亲不安地告诉他自己童年最深刻的记忆都已消失时,奥雷里亚诺向他传授了这一方法。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先在家中实行,而后推广到全镇。他用小刷子蘸上墨水给每样东西注明名称:桌子,椅子,钟,门,墙,床,平锅。他又到畜栏为动物和植物标上名称:奶牛,山羊,猪,母鸡,木薯,海芋,香蕉。随着对失忆各种可能症状的研究不断深入,他意识到终会有那么一天,人们即使能通过标签认出每样事物,仍会记不起它的功用。于是他又逐一详加解释。奶牛颈后所挂的名牌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体现出马孔多居民与失忆作斗争的决心:这是奶牛,每天早晨都应挤奶,可得牛奶。牛奶应煮沸后和咖啡混合,可得牛奶咖啡。就这样,人们继续在捉摸不定的现实中生活,只是一旦标签文字的意义也被遗忘,这般靠词语暂时维系的现实终将一去不返。

  通往大泽区的路口立起一块牌子,上写马孔多,中心大道立有一块更大的牌子,上书上帝存在。各家各户都已写好用来记住物品和情感的简要说明。这套做法需要高度的警醒和坚强的毅力,因而很多人选择了向虚拟现实的魅力屈服,寄情于自我幻想,这纵然不切实际却更能与人安慰。庇拉尔·特尔内拉在这场造梦运动中出力最多,她成功地将纸牌算命从推演未来应用到追溯过往。借助这一方法,失眠者开始生活在由纸牌萌生的模棱两可的世界中。在模糊的追忆中,父亲是四月初到来的肤色黝黑的男人,母亲是左手戴金戒指肌肤呈麦色的女人,出生日期则简化为最近一个有云雀在月桂树上啼叫的星期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这些寻求慰藉的方式深感无奈,决定制造当初曾想用来记录吉卜赛人神奇发明的记忆机器。该装置的设计基于以下原理:每天清晨将一生获得的知识从头至尾复习一遍。他把它想象为一种旋转辞典,人坐在中轴位置用摇把操纵,在几小时内令生活中最必要的知识都从眼前经过。当他做好大约一万四千张卡片的时候,通往大泽区的路上出现了一位衣衫不整的老人,他用小铃铛摇出悲凉的声响以表示未染上失眠症,拖着一件绳索紧系的鼓囊囊的行李,拉着一辆黑布蒙住的小车。他径直来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家门前。

  比西塔西翁开了门,但并不认识他,以为他想要兜售什么,还不知道在这个已经深陷失忆泥沼的村镇任何物品都没有市场。这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尽管声音也因犹疑时断时续,双手颤抖仿佛质疑着事物的真实存在,但仍可以明显看出,他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人们可以安睡并拥有记忆的世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看见他坐在客厅里,一边用几经补缀的黑色礼帽扇风,一边带着同情的神色认真阅读贴在墙上的一个个标签。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分外殷勤地向他打了个招呼,担心他是曾经相识而现在已不记得的故人。但来访者看出了他的做作,感觉到自己已被遗忘,那并不是心中暂时的尚可补救的遗忘,而是另一种更残酷且不可逆转的遗忘,他对此绝不陌生,因为那正是死亡的遗忘。于是他都明白了。他打开塞满稀奇物件的行李,掏出一个小手提包,里面满是瓶瓶罐罐。他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喝下一种淡色液体,重新燃起了他的记忆之光。泪水濡湿了他的双眼,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一间各种物品都贴着标签的荒唐屋子里,为墙上煞有介事的蠢话而惭愧。他随即又认出了来人,脸上顿时焕发出欢喜的光彩。那人是梅尔基亚德斯。

  马孔多欢庆重获记忆的同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梅尔基亚德斯正在重温往昔的友情。老吉卜赛人准备就此留在镇上。他的确一度死去,但难以忍受孤独又重返人世。他因执著于生命受到惩罚,被剥夺了一切超自然能力,又被逐出了部落,便决定到这个死神尚未光顾的偏远角落栖身,专心创立一家银版照相术工作室。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还从未听说过这一发明,他看到自己和全家人的形象在一块闪光的金属版上凝固成永恒,顿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在当时拍下的一张老照片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灰色的头发乱蓬蓬,硬挺的衬衫领子用一粒铜扣扣上。神情庄严中藏着惊诧,乌尔苏拉乐不可支地说他像“一位受惊的将军”。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那个晴朗的十二月上午的确受惊不小,他以为人的形象一旦被摄到金属版上,生命就会随之日渐销蚀。有趣的是,乌尔苏拉一反常态,消除了丈夫的疑虑,并且抛下往日的怨气,决定让梅尔基亚德斯留下一起生活,只是她一直拒绝拍照,因为——按她自己的原话——不愿意将来让儿孙笑话。那天上午她给孩子们穿上最好的衣裳,在他们脸上都搽了粉,还让每人喝下一勺骨髓糖浆,好让他们面对梅尔基亚德斯壮观的机器保持近两分钟的安分。在这张唯一的全家福照片上,奥雷里亚诺身穿黑色天鹅绒正装,夹在阿玛兰妲和丽贝卡中间,那倦怠的模样和深邃的眼神与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时一般无二。但那时他尚未感觉到命运的预示。他已是熟练的金银匠,凭着精湛的手艺在整个大泽区享有盛名。他的作坊与梅尔基亚德斯杂乱的实验室合在一起,屋里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父亲和老吉卜赛人为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大声争论,瓶子和托盘撞击作响,酸液不时在磕磕碰碰中打翻,溴化银到处流淌,而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他全神投入工作,加上经营有道,不久赚取的收入就超过了乌尔苏拉的美味糖果小动物生意。但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他明明已是个十足的男子汉,竟然还没有结识女人。事实上他的确没有。

  数月后,好汉弗朗西斯科回来了,他是个将近两百岁的江湖艺人,常来马孔多吟唱自编的歌谣。他通过这些歌谣不厌其详地讲述旅行途中的各地见闻,从马孔多直讲到大泽区的边界。如果有人要捎带口信或发布消息,就付两个生太伏请他加到曲目中。乌尔苏拉便是这样偶然得知母亲过世的消息,那天晚上她听着歌谣,本来还期望听到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下落。人们称他为好汉弗朗西斯科,是因为他曾在一次即兴赛歌会上击败魔鬼,至于其真名实姓则无人知晓。他在失眠症肆虐期间一度从马孔多消失,一天晚上又突然出现在卡塔利诺的店里。全镇人都去听他唱歌,想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这次和他同来的有个肥胖无比的女人,需要四个印第安人用摇椅抬着;还有一个黑白混血姑娘,一副孤单无助的神情,打着伞遮挡阳光。这天晚上奥雷里亚诺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他看见好汉弗朗西斯科像一条巨石雕成的变色龙端坐在好奇的听众中间。他用苍老走调的声音唱出世事变迁,以当年罗利爵士①【注①罗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1552 - 1618),英国探险家,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在圭亚那相赠的那架古老手风琴伴奏,那双四方走遍、踩踏硝石而皴裂的大脚还打着拍子。院子深处的一扇门内不时有男人进出,门前鸨母坐在摇椅上静静地扇着扇子。卡塔利诺耳上别了一朵毡绒玫瑰,向听众兜售碗盛的甘蔗酒,并不失时机地靠近那些男人,将手放到不该放的地方。将近夜半时分,酷热难当,奥雷里亚诺已从头听到尾,没有听出什么与自家有关的消息。他正准备起身回家,鸨母挥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也进去吧,”她说,“只要二十生太伏。”

  奥雷里亚诺向鸨母腿上的钱罐里投了一枚硬币,走进房间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混血姑娘露着母狗那样的乳头,赤着身子躺在床上。在奥雷里亚诺之前,这天晚上已有六十三个男人光顾过这里。经过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房间里的空气中混合了汗水和喘息的气味,变得污浊不堪。姑娘掀起湿透的床单,请奥雷里亚诺抓着另一侧。床单沉得像粗麻布一样。他们俩抓住两头拧水,直到恢复正常重量。他们又翻过席子,汗水从另一面往下淌。奥雷里亚诺盼着这活儿永不停息。他在理论上了解情爱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双膝发软站立不稳,皮肤滚烫毛发悚然,仍忍不住要立刻排出腹中的重负。那姑娘收拾好床铺,要他脱掉衣服时,他慌忙解释:“是他们让我进来的。要我往钱罐里投二十生太伏,还得动作快点儿。”姑娘明白了他的困惑。“如果你出去的时候再放二十生太伏,就可以多待一会儿。”她温柔地说。奥雷里亚诺脱了衣服,羞惭至极,总想着自己的裸体没法和哥哥相比。不管那姑娘怎样努力,他都愈加没有反应,愈觉孤独异常。“我会再放二十生太伏。”他绝望地说。姑娘默默地向他谢过。她的背上都已磨破。她瘦得皮包骨,呼吸间流露出无尽的疲惫。两年前,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她睡前没有熄灭蜡烛,醒来已经身处火海。她和抚养她长大的祖母一起居住的房子化作灰烬。从此,祖母带着她走遍各个村镇,让她以二十生太伏的价钱卖身,以挣回烧毁的房屋。根据姑娘自己估算,按每夜接待七十个男人计还需要干十几年,因为她还需另付二人的旅费、饮食费以及抬摇椅的印第安人的工钱。鸨母第二次敲房门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离开了房间,什么也没做,惶惶然只想哭泣。当天夜里他想着那姑娘无法入睡,有欲望也有怜悯。他感到无可抑制的冲动,要去爱她和保护她。到天亮的时候,他已被失眠和狂热折磨得疲惫不堪,终于作出庄严的决定,要与她成婚并把她从所欠祖母的债务中解救出来,夜夜享受她给予七十个男人的满足。但上午十点他赶到卡塔利诺店里的时候,姑娘已经离开镇子。

  时间平复了他一时的冲动,却加深了挫败感。他一心在工作中逃避。他决定认命,终生远离女人来遮掩自己无能带来的差耻。与此同时,梅尔基亚德斯已经把马孔多所有可照的都照在金属版上,然后把银版照相术工作室让给了臆想联翩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后者要用它来获取上帝存在的科学依据。他运用一套复杂的程序在家中各处采集影像叠加曝光,确信只要上帝存在,迟早会被他拍下银版照片,不然就可以一举推翻其存在的假设。梅尔基亚德斯在破解诺查丹玛斯预言方面取得了深入进展。他每每研究到深夜,缩在退色的天鹅绒坎肩里艰难喘息,用雀爪般的小手在纸上胡乱涂写,手上的戒指都已失去曾经的光彩。一天夜里,他相信已破译出一则有关马孔多未来的预言。它会变成一座光明的城市,矗立着玻璃建造的高楼大厦,却再没有布恩迪亚家的丝毫血脉存留。“一定弄错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大发雷霆,“不是玻璃房子,是冰房子,像我梦见的那样。而且不管到什么时候,总会有布恩迪亚家的人,直到永永远远。

  …………

  蕾梅黛丝走近问了几个关于小金鱼的问题,奥雷里亚诺无法回答,因为他猝然间喘不过气来。他想永远这样待下去,守着她百合般的肌肤,伴着她翡翠色的眼睛,听她以对待父亲的尊敬,每问一个问题都叫一声“先生”。梅尔基亚德斯坐在角落里的书桌前,画着难以索解的符号。奥雷里亚诺恨他。他做不了别的,只能对蕾梅黛丝说要把小金鱼送给她,结果吓得她飞快地逃出了作坊。那天下午奥雷里亚诺失去了隐藏于心底的耐性,此前他正是靠这种耐性等待见面的机会。他无心干活。他竭力集中精神无数次呼唤,但蕾梅黛丝没有回应。他到她姐姐们的缝纫店寻找她,在她家窗前寻找她,去她父亲的办公室寻找她,但她的身影只出现在他心中,填满了他可怕的孤独。他和丽贝卡在客厅里一坐就是几个小吋,听着自动钢琴弹奏华尔兹。丽贝卡这样做是因为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曾教她如何伴着那音乐跳舞,奥雷里亚诺这样做则是因为一切,包括音乐在内,都能让他想起蕾梅黛丝。(lolicon奥雷里亚诺,当然这只是玩笑,这本书的爱情没有什么世俗制约)

  …………

  恢复不久的平静又被打破,这一次是梅尔基亚德斯的死。尽管这结果已在意料之中,但他死亡的情形却是人们事先所想象不到的。他归来后没几个月,便经历了一个急剧衰老的过程,很快就被归为那类无用的老翁,他们像幽灵般在卧室间步履蹒跚地游荡,高声追怀美好岁月却无人理睬,直到某天清晨死在床上才被人想起。起初,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出于对新奇的银版照相术和诺查丹玛斯预言的热情,还常常帮他的忙。但随着时间流逝,两人之间的交流日益困难,他最终被丢下孤独一人。他的视力和听力都在衰退,似乎把对话者混同于他在人类历史早期所结识的人物,回答他人问题时混乱使用多种语言。一天他忘了戴上夜里放在床边水杯里的假牙,从此索性不戴。乌尔苏拉着手扩建家宅的时候,特意为他盖了一个房间,紧挨着奥雷里亚诺的作坊,远离家中的忙乱喧闹,有一扇阳光充沛的窗子和一个书架。她亲自把尘侵蛾蛀几近损毁的书籍、写满难解符号的脆薄纸张和装假牙的杯子一一摆上书架,那杯子里已经长出水生植物,开着纤小的黄花。梅尔基亚德斯似乎很喜欢这个新居,因为从此再没见他出屋,甚至在饭厅也不见他的踪影。他只去奥雷里亚诺的作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随身携带的羊皮纸上涂写谜一般的文字,那纸好像由某种干燥的材料所制,像千层饼似的裂开。他就在那里吃下比西塔西翁每天两次送去的食物,但最后那段日子他没了胃口,只吃蔬菜过活。很快他就显出素食者特有的孤清模样。他的皮肤上覆着一层柔软的苔藓,与那件不分季节永不离身的坎肩上滋生的相仿,他的呼吸间散发出熟睡动物的臭气。奥雷里亚诺最终忘了他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诗行里,但有一次感觉听懂了他低沉独白中的只言片语,便留了心。实际上,他滔滔不绝说出的艰深话语中唯一能够辨别出来的,只是像锤击般不断重复的一个词“二分点二分点二分点”①,【注①二分点(equinoccio),昼夜平分点,黄道与天赤道的交点。】还有一个名字“亚历山大·冯·洪堡” ②。【注②亚历山大·冯·洪堡( 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 - 1859),德国地理学家和博物学家。】阿尔卡蒂奥开始帮奥雷里亚诺做金银器活计的时候,曾尝试稍稍接近他。梅尔基亚德斯回应了这一沟通努力,不时吐出几个和现实毫不相干的卡斯蒂利亚语句子。然而一天下午,他好像突然间激情骤至,神采焕发。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阿尔卡蒂奥将回想起梅尔基亚德斯为他朗读那一页页不可理解的文字时的颤抖,他自然是听不懂,但那铿锵的音调听起来仿佛教皇通谕的吟唱。随后,他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用西班牙语说道:“等我死的时候,请在我房间里烧上三天水银。”阿尔卡蒂奥告诉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后者试图获取更具体的信息,却只得到一句回答:“我已经达到永生。”每当梅尔基亚德斯的呼气发臭,阿尔卡蒂奧便在星期四的上午带他去河里洗澡。他看来好了些。他脱下衣服,和年轻人一起没到水里,凭着神秘的方向感绕过深凹和危险地带。“我们是水做的。”他有一次这么说道。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没人在家里见过他,除了那天晚上他令人感动地努力修理自动钢琴,以及他腋下夹着用毛巾包好的加拉巴木果壳瓢和油椰肥皂跟阿尔卡蒂奥去河里洗澡的时候。一个星期四,在叫他去河边之前,奥雷里亚诺听见他说:“我已经发热病死在新加坡的沙洲上。”那天他下水时弄错了路线,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下游几公里的地方被找到,尸身搁浅在一处明晃晃的河湾里,一只孤零零的秃鹫落在他肚子上。乌尔苏拉哭得比自己父亲去世时还伤心。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顾她的惊诧和反对,拒绝为他下葬。“他永生不死,”他说,“他自己给出了复活的配方。”他重新燃起遗忘多时的炼金炉,放上一锅水银煮沸,一旁的尸体渐渐充满蓝色的泡沫。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鼓起勇气提醒他,溺死者不安葬的话会危害公共卫生。“哪儿的话,他根本没死。”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如此回答。熏香一般的水银烧煮已经持续七十二小时,尸体上开始进裂出青紫色的花朵,伴随着轻微的爆响,家里充满恶臭。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同意下葬。但拒绝草率行事,而要用隆重的礼仪对待这位马孔多最大的恩人。这是镇上第一次也是参与人数最多的葬礼,一个世纪后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或可与之媲美。他们将他葬在为公墓预留的空地中央,筑起一座坟墓,墓碑上铭刻着他们对他的唯一所知:梅尔基亚德斯。他们为他守灵九个夜晚。